淄衣从江北商行无功而返,店里伙计只说大东家出远门,小东家会友,一点消息也不肯透露。
姬同安知道后并不意外,她大概知道那个小东家在哪里了。
“你说的那人叫什么?”
“谢叔凝。”淄衣写下三个大字。
“这个谢叔凝私藏珍珠衣,还与宫嫔私相授受,要不咱们上报陛下,治他的罪?”
姬同安摇摇头,与她说出自己的想法:
“治得了他治不了别人,还叫爹爹觉得我故意针对林夫人,更有甚者会让阿娘背负善妒的恶名。我想的是,商人逐利,挣谁的钱都是挣。这个谢叔凝想要搭上宫里的人脉,我堂堂公主还比不过一个嫔妾不成?你拿着我的令牌去见他,告诉他钱侍郎贪污牵连出皇商钱氏贿赂朝臣、私相馈赠,陛下想要废了钱氏另选皇商,叫他好好儿表现。”
“这……”淄衣心下不安,“这算干预朝政吗?”
“什么干预朝政?皇商采买而已,又不是治国治民的大事。”姬同安叫她安心,“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几人朝楼下看去,见得御驾朝流光苑去了。姬同安冷嗯一声,更加下定决心。
第二天,公主请各宫妃嫔到寿坤宫,说是有宝贝给大家看。众妃嫔与姬同安关系不错,都按时到来捧场,林夫人因为册封没下来所以没被邀请。
趁着公主还在屋里神神秘秘地捣鼓时,外面的妃嫔们七嘴八舌闲聊起来。
“我说啊,纳个舞女罢了,怎么还要挑良辰吉日册封呢?”
“那能怎么办呢,陛下宠爱她,一上来就封淑怡,比咱们这些熬了十多年的老人位分都要高,等她册封下来,你我是要给她行礼的。”
“呵,以色侍人罢了,买弄些狐媚子把戏,我倒要看她能得意几天。”
随着皇后走进花厅,大家逐渐安静下来。众人都知道皇后近日心情不好,所以不敢在她气头上造次。
“公主呢?”皇后问道。
姬同安听见阿娘询问起自己,立马在屋里应道:
“阿娘,再等等,我这件宝贝可不多得,等爹爹来了才能一起看。”
皇后一听陛下也回来,脸色有些微妙,说不出是高兴多一点还是忧郁多一点。
但不管她怎么想,皇帝的御驾已经到了门外。
“到底是什么宝贝,要着急忙慌把大家都喊来,如若不叫我们开眼,你该怎么赔?”
真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方才还颇为埋怨的妃嫔们都欢欢喜喜起身迎接陛下,就连皇后脸上都有不自知的笑容。
姬同安的房门也及时打开,一条柔软的红绫从门内铺出来,刚刚好铺到人群中央。姬同安赤足踩在红绫上,步伐轻盈、姿态婀娜,像一只闪闪发光的蝴蝶,走进众人视野。待众人仔细一看,她穿着一套轻薄的藕粉纱裙,腰间系着一条四指宽的珍珠腰带,颗颗饱满圆润,光泽晶亮,还有十几条珍珠串连的流苏垂下,藏入裙褶里若隐若现,走起路来有叮当清脆的声音。加上公主本身优雅秀丽的气质,为这套装扮增彩不少。
众人皆惊叹,连连夸赞姬同安的衣服好看。
只有皇帝大笑起来,挑剔地评价道:
“朕当什么宝贝呢,原来是件新衣服。用珍珠点缀固然不错,但不如林夫人那件珍珠衣光彩夺目,算不上宝贝。”
此话一出,顿时鸦雀无声。妃嫔们默默低下头,从中央散开,留下姬同安和皇后怔怔地愣在原地。
皇帝也意识到气氛不对劲,尴尬地闪躲目光。
姬同安先开了口:
“女儿年纪小没见识,并不知林夫人有光彩夺目的珍珠衣。只是想着阿娘每年都把自己的贡珠留给我,我今年攒够了数就亲自编织了这条流苏腰带,想要献给阿娘。今天系在腰上也是想更好地展示给阿娘看,希望阿娘喜欢这份礼物。既然两相对比下这条腰带如此不堪入目,阿娘必然不能要,我这就把它收起来,永远不会戴了。”
听公主这番解释,在场所有人都心疼不已,对皇帝也就更埋怨了,但谁也不敢明说,只拿幽怨地双眼瞪他。
皇帝也没想到会是这样,此刻坐立难安,
“朕……朕随口一说罢了。你有孝心是好的,即便是条普通的腰带,在你阿娘心里也是贵重百倍。”
“爹爹说的是,”姬同安点点头,下意识用手擦眼睛,“我不该用珍珠,更不该在大家面前炫耀。阿娘力行节俭,连续三年中秋节都没舍得裁新衣,我却拿上好的珍珠做腰带,实在是辜负了阿娘的教诲。”
皇后一听哪得了,将公主搂在怀里,极力安抚:
“阿娘很喜欢,真的很喜欢。同安为阿娘编织的便是最好的,咱们不同别人比。管他珍珠衣还是金缕衣,阿娘只喜欢同安做的腰带。”
话说到这里,皇帝终于明白过来。
林夫人裙底的波光,独一无二的珍珠衣,夜夜笙歌,邀宠献媚……
皇帝过分宠爱新妃,导致后宫众妃嫔不满,就连单纯的公主都起了攀比之心。
他也走到姬同安身边,宽大的臂膀将皇后和公主一起楼住,内疚地道歉:
“是我不好,是我说错话了。”
姬同安也是见好就收,将眼角的眼泪擦干净,向父母告退更衣。
趁着公主更衣的时候,其他妃嫔才稍微与皇帝说了些话,表达了些许不满。不仅不满陛下这么草率地纳舞女为妃,还一下子给这么高的位分。
皇帝赶紧安慰她们,
“朕本来打算过几天再说的,既然如此,干脆今天就告诉你们吧。恰好今年公主及笄,宫里也好些年没有喜事庆祝,就打算借着公主及笄给你们都晋升位分,到时候你们自然按资排辈,不会叫你们受委屈的。”
一听都要晋升,大家果然开心了不少,也就不在埋怨,一个个娇羞地假意推脱。
唯有皇后默默走开,走进公主房间,看她是真的更衣还是躲起来哭。
姬同安见阿娘进来了,赶紧扶她坐下。她虽然在房内,但也听到外面的声音。
“真是不公平,大家都晋升,阿娘又该怎么升呢?”姬同安嘀咕了一句,小嘴翘得比鼻子高。
“傻丫头,净说傻话。”皇后也被逗笑了,刮她的鼻子,与她玩笑起来。
寿坤宫有多热闹,流光苑就有多冷清,林玉人不可置信地向来通报的小黄门反复确认:
“陛下今晚不来了?”
“回夫人的话,陛下说今晚要考察公主和两位小皇子的功课,就在皇后娘娘宫里歇息了,请您不必等,早些休息。”
林玉人怔怔地点头,让众人都退下,一个人在屋里心慌——这才几天,陛下就已经厌烦了,她的册封还没下来,日后又该怎么办呀?
魏公公此时将保养好的珍珠衣送过来,林玉人见了珍珠衣如吃了定心丸,立马吩咐道:
“快去把我那条珠光锦舞裙拿过来,今晚我要穿着这两件。”
魏公公犹豫了:
“可是陛下今晚不来,咱们穿给谁看呢?”
“陛下不来,我就主动去找他。”林玉人下定决心的事,别人怎么劝都无用,她可不管什么宫规礼仪,什么含蓄矜持,她自知以色侍人不得长久,要是现在都留不住陛下,日后她更留不住。
当晚,林玉人穿好珍珠衣和珠光锦舞裙,外面裹着披风,匆匆忙忙来到乾明殿。
徐公公见林夫人来了,赶紧门外拦住她,
“夫人,陛下在……”
“让开!”林玉人不由分说推开他,堂而皇之闯了进去。
皇帝还纳闷儿门口是谁在喧哗,就看见林夫人扭扭捏捏走进来了。他还没来得及问林夫人怎么进来的,林夫人就这样当着他的面解开披风,露出流光溢彩的珍珠衣和珠光锦,姿态妖娆地向他走来。
“陛下,妾听说您忙了一下午,国务再繁忙也要注意休息,让妾为您跳支舞放松放松吧?”
皇帝的脸色很复杂,额头铁青,面庞紫红,眼神愠怒。可是林夫人还是不知分寸地挤到他怀里。
徐公公在下面急得快哭出来了,魏公公也看出不对劲,在场所有人都沉默起来。
如此微妙安静的氛围被一串孩童的笑声打破,屏风后面传出两个小皇子单纯地欢声笑语——
“好啊好啊,林夫人要给我们跳舞,不用背诗啦。”
“傻邱邱,看完跳舞还是要背诗的,爹爹都说了今晚背不完不许吃饭。”
林夫人终于意识到自己有多丢人,僵硬地躺在皇帝怀里不敢抬头看皇帝的脸色。
“还不快下去!”皇帝低声恼道。
于是她连滚带爬从皇帝怀里跑出来,拾起地上的披风,哆哆嗦嗦地裹起来,不知是去是留。
两个小皇子却已经从屏风后天跑出来,自己端着小板凳坐到皇帝身边,一左一右,捧着脸蛋,忽闪忽闪着大眼睛,期待林夫人献舞。
“林夫人,你还要跳中秋节那天的舞吗?”
稍长的四皇子姬同源先问道。
“不要不要,那个已经看过了,林夫人你跳点别的吧。”
年纪小的五皇子姬同邱反而挑剔起来。
但是皇帝可没心情看舞蹈,厉声斥责道:
“胡闹!你们两个读书不用功,玩乐倒积极——同安,带他们去皇后那儿,让皇后看着他们背,背不完不许吃饭。”
不曾想公主也在,林夫人更羞恼了。小皇子年纪小,看她出丑也就罢了,公主这么大了,也看她笑话。偏偏她进来也不出声,是故意看她出丑吗?
姬同安面无表情地从屏风后面走出来,身上穿着朴实无华的素衣,头上除了两支玉钗再没其他首饰,手里还拿着一幅字,当真有点清雅的学士风度。她无视林夫人羞恼的目光,径直走到皇帝面前,将纸铺开,轻轻地说:
“爹爹,我写完了。”
皇帝见女儿体面从容的模样,脸色好了不少,再看女儿写的字愈发娟秀,更加满意。
姬同安又说:
“既然林夫人来了,我就先带弟弟们去阿娘那里,爹爹是和林夫人一起用膳还是去阿娘那里呢?”
皇帝表情再次尴尬,挥挥手放姐弟三个离开。
等孩子们都离开了,皇帝不再克制自己的怒火,直接一巴掌拍在桌案上,大声呵斥道:
“你一个后宫妃子,穿得花枝招展地跑到这里来,成何体统!朕不管你什么出身,既然进了宫就要守宫里的规矩,认清自己的位置。以后再这样跑过来献媚邀宠,就让鸿玉大长公主将你带回去。”
林玉人被吓得眼泪汪汪,期期艾艾地跪在地上认错。俯身时珍珠衣的光彩晃过皇帝的脸,他的脸上更难看了。
“还有这套衣服,日后不要再穿了。你要记住你是朕的妃子,不再是教坊女,穿着要得体大方,多向皇后和其他嫔妃请教请教,早日改掉自己身上的坏习性。”
林玉人恨恨地咽下一口气,将披风裹得更紧,灰溜溜地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