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要去祈福的寺庙,也是林玉人被迫修行的戊康寺。
戊康寺是先帝在位时,京兆尹白康主持修建的,后来香火太过旺盛,吸引王公贵族也去上香祈福,皇后待字闺中时就喜欢去。即便后来册封皇后,她每年正月末仍然要去戊康寺拜访当年替她解梦的重阳大师,顺便为子女祈福。陛下爱屋及乌,赐戊康寺金牌匾,将其变成了皇寺。
淄衣早早地打点好秦王侍从,一个叫陇飞的侍卫出来接应他们,将谢叔凝安置在队伍末尾。他本以为要伪装行事,结果就看陇飞走到秦王马车那儿低语几句,秦王朝队伍末尾点点头,想必也是知情的。
谢叔凝以前也往秦王府送过货,印象中的秦王是个端慕谦和、仪表不凡的翩翩君子,上一世的秦王亦是如此,称得上国之砥柱、皇室风骨。这样一个严以待己一丝不苟的人,面对自家妹妹不合礼数的做法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姬同安在女眷队伍里东张西望好不安神,皇后看不下去,将她推进马车里,自己也跟了进来。趁车中无人,皇后嘱咐她几句,
“今日去戊康寺,未必不会遇到林淑仪,你对她客气些,不要起口舌之争。”
“知道啦,我不去后厢房乱逛,不会遇上她的。”
姬同安满不在乎地回答。在她看来,林玉人已经永无翻身之地,她犯不着去招惹晦气。只是很不理解阿娘为什么要帮林玉人说话,明明当初因为林玉人入宫的事生气的是她,现在可怜她的也是她。
然而戊康寺的林玉人却不是省油的灯。
她之前因为贸然闯入乾明殿而遭陛下冷落,后来鸿玉大长公主那边逼得紧,她不得不再去御花园等与陛下偶遇。结果那一次陛下身边还跟着一位年轻官员,她在花丛中翩翩起舞,没吸引到陛下的目光,反而吓坏了那个年轻官员,因此引得陛下雷霆大怒,连夜将她送到戊康寺。听说鸿玉大长公主也受到牵连,为了明哲保身连续三次宫宴都称病缺席。
大长公主自从她进戊康寺就没再联系过她,今天突然派了两个婆子来,告诉她今天仍有最后一个机会,如若还不成,那就只能在寺里孤独终老。她从天不亮就开始装扮,硬是将寒酸的尼姑布衣穿得妩媚多姿,谁看了都能明白她的心思。
“小师傅,陛下的御驾何时来?”
林玉人倚在轱辘井旁,腰软得像水蛇一般,双手矫揉造作地捏着一方帕子,对打水的小沙弥问道。
小沙弥看见她如同看见蛇妖,吓得一边后退一边喊:
“你不在尼姑庵后厢房,跑到和尚院里来干什么?”
林玉人噗嗤一笑,在后头打趣,
“你个小和尚害臊什么?我问你话,你回答我就是了。”
小和尚涨红着脸,目光自然而然落在她裹得紧紧的腰上,耳根一下子烫了。他支支吾吾地说:
“只听说娘娘和公主要来,没听说陛下会来。”
这叫林淑仪始料未及,惴惴不安地回到自己的厢房。
“柳婆婆,陛下不来,我这番费心为哪般?”
柳婆子一脸高深莫测,
“娘子只管往我告诉你的厢房去,那里必然有你回宫的机会。”
林玉人虽不满,但柳婆子是鸿玉大长公主身边的人,她不敢顶撞,只好按她说的做。
另一边,姬同安念经念到一半,借口不舒服提前回厢房休息。她并没有去女眷的厢房,而是去了秦王隔壁的经房。
谢叔凝已经等候多时。
这一次没有屏风阻隔,而是用半扇花窗做挡,透过镂空的缝隙可以看到对方。
姬同安大大方方地看他,发现他比别人描述的还要年轻,模样也比想象中好看,不似风餐露宿的走夫,像养尊处优的公子。谢叔凝则悄悄用余光偷窥,只觉得年轻十岁的公主更活泼俏丽,没有上一世的忧郁婉转。
“上一次你讲到哪儿了?”
姬同安兴致勃勃地靠在炕上,等谢叔凝继续讲故事。
“回公主,小人已经讲完了。今天公主想听什么?”
“唔……”姬同安一时想不到,下意识用手摩挲手边的雕花栏杆。突然,她灵机一动,
“你们新商行打算主要经营什么?”
“香料。”
“好,你就和我讲讲香料的故事吧。”
说罢,她甚至掖好腿上的绒被,调整靠枕的弧度,用最舒的坐姿来享受接下来的故事。
谢叔凝观察到她如此可爱的小动作,心里柔软得快化成水了,嘴角上扬,含笑慢述:
“小人前年与波斯人做生意,跟着他们走了一趟西塞边疆,购得一株奇葩,状似玉白菜、形似木笔花,颜色多粉红、明黄、绀紫,闻起来有淡淡幽香,当地人喜欢将其别在耳边后脑以为装饰,男女老少皆宜。当地人称之为‘涂丽’。涂丽的种球看起来和大蒜瓣一样,但能卖到十两黄金,经常有人用大蒜瓣鱼目混珠。不辨真假的人买回去,细心呵护半年,结果长出一把大蒜苗一样的叶子,又被家中老母割了炒腊肉,他怪老母暴殄天物,说什么也不肯吃盘子里的菜。最后他实在太饿了,家中没有其他菜,只好忍痛吃一口,结果越嚼越不对劲,口味实在蹊跷,跑到地里把涂丽扒出来一看,果然就是一颗大蒜。”
在场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只有姬同安没有笑,而是严肃地追问:
“后来呢?他买到假货,可有报官?”
“报了,”谢叔凝继续说,“可是那个商贩早就跑了,官府没办法越境抓人,只好教育买假货的人日后要擦亮眼睛。”
“什么?”姬同安一拍桌子,直起上半身,“这是什么道理?他买到假货,损失了十两金,官府不帮他抓捕骗子,反倒教育起他。倘若人人慧眼如炬,要官府做什么?”
大家意识到公主生气了,立马不敢笑。谢叔凝也没想到姬同安会较这个真,立马懊悔讲这个故事,想要改口说些别的。
然而姬同安不依,依旧争辩,
“你告诉我,是哪官哪府,行的什么王法?我要立即禀告爹爹,好好儿整治一番这种欺善纵恶的做派。”
“我的公主,一个故事罢了,何必这么较真。”淄衣拉着姬同安,不叫她过分激动。
姬同安虽然人被稳住,口中还是不依不饶,
“那我问你,你也是商人,可行欺骗之事?”
谢叔凝苦笑,赶紧解释:
“小人承蒙公主青睐,怎敢行欺骗之事辱公主名声。”
这话叫姬同安满意,她点点头,暂且放过这个话题。
之后谢叔凝又讲了几个故事,尽量将结局编织得尽善尽美,姬同安并没有发觉他在哄自己,还自顾自评价:
“你看,这个官差就很好,不仅帮老妇追回钱财,还揪出骗子一家,应当给他嘉奖。原来骗子是可以抓到的,只是要看用心不用心罢了。”
众人立马附和。
也不知讲了多久,外头渐渐暗下来,淄衣低呼“遭了”,原来已经到了和皇后吃斋的时候。
她刚要开门放谢叔凝先离开,就听见外头有脚步声,吓得立将门抵上。
那脚步声顿了顿,又开始走近,从门前经过,最后消失在转角处。
淄衣打开一条门缝,先出去查看情况,确保四下无人,朝屋里招招手,带着谢叔凝离开。
等把谢叔凝送走,淄衣返回来接姬同安走。
主仆几人还带着些做了坏事的心虚,脚步轻浮地踏下台阶,朝斋房疾步走去。穿过圆拱门时,突然听见树影下传来诡异的笑声,吓得她们花容失色。
只见一个把尼姑装穿得妖妖娆娆的女人从树影下走出来,细长的手拂过额角的碎发,假意说道:
“这不是咱们最最孝顺粘人的公主吗,怎么不在娘娘身边,独自待在经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