浇花亭是先帝当初为尚是太子的皇帝所建。临湖一小阁楼,内设书房、琴室、经房和一座东西通透宽敞无比的凉亭。凉亭架设在湖面上,夏日可比清凉池,纳凉避暑胜地;冬日听雪闻风亦是美事。
太子入宫听讲侍书,闲暇时就会在浇花亭约会友人。
后来太子登基,入主乾明殿,这里就空置下来,只有偶尔与近臣散心时会到这里走走。
今日还是第一次允许秦王带着众年轻人到浇花亭宴饮。
众人请秦王分配位次,秦王除了叫王洛鸰挨着自己坐以外,其余都按官阶高低来。本以为谢叔凝会被额外照顾一些,但他还是坐到最边上,一时间猜不透他到底是不是殿下的人。可大家对谢叔凝还是客客气气的,毕竟谢叔凝即便不是殿下的人,也是窦公青睐之人,得罪窦公也不好过。
秦王为人沉稳内敛,言笑有度,不与众人胡闹,众人喝着喝着就开始写诗作赋,以文助兴。
首先被推出来的自然是今科状元,大家起哄,
“早就听闻文也兄文采斐然,七步成诗,今日何不叫我们大开眼界?”
童孺生一边谦让,一边半推半就来到中央,向众人道:
“童某才疏学浅,不敢在诸位面前卖弄。不过大家有意以文助兴,那童某就抛砖引玉,献丑了。”
大家十分捧场,搬桌子的搬桌子,拿笔的拿笔,崔翰林甚至亲自为他研磨。
不一会儿,崔翰林拿着诗文献给秦王。秦王接过,细细读出来:
“蒲兰本杂生,端阳亦不名。浇花御赐筑,宴诸美翰林。”
众人赞不绝口,尤其是最后一句“美翰林”将所有人都夸了个遍,哪里还好意思挑毛病。
秦王将诗传给王洛鸰,示意他可以点评一二。王洛鸰表面笑得和煦,内心却嫌弃得要命,手指拈着纸张,草草看了一遍,然后敷衍道:
“欲扬先抑固然不错,然陛下特意在端午节设宴,是因为先帝在世时最重视端午节,也只有端午节,陛下才能与先帝品茗调香、观风听雨,悠闲一日。”
他将诗放下,笑吟吟看着童孺生,继续道:
“陛下与先帝父子情深,即便先帝崩殂十数年,每年端午节陛下还是会效仿先帝的种种做法。怎可只谢陛下赐宴之恩,而忘却端午之情?”
这番话把大家唬得一愣一愣的,笑都不敢笑。往小了说,童孺生措辞不当,往大了说,他就是轻视传统,再计较一点,是不尊重先帝。
这么大的帽子,就连致力于鄙视童孺生的谢叔凝都没想到。
谢叔凝暗自叫好。
不过,秦王不会放任自己主持的宴席上闹出这般笑话,立马遏制王洛鸰地进一步发挥。他笑道:
“童翰林确实措辞不当,还好昭雪及时指出来的,若是流传出去就不妙了。童状元,还不快谢过昭雪公子。”
童孺生立马顺杆爬,大谢王洛鸰。
秦王也默默将白纸黑字凑着烛火燃烧殆尽。
这暗示,此诗就此为止,日后听到外面流传,就是在座的各位故意和秦王对着干。
之后,大家又写了数十篇诗文,无非端午佳节、欢聚一堂的赞诗,不敢再运用什么别出心裁另辟蹊径的手法。
不知不觉夜已深,皇帝遣严公公传达口谕,今夜诸位可留宿皇城,秦王直接留宿浇花亭。严公公还额外带王诩的话,叫王洛鸰陪殿下住在浇花亭。
秦王与王洛鸰关系固然要好,可王诩这样做,难免有监视嫌疑,就连王洛鸰自己都不太愿意。秦王反而欣然答应,爽快地把王洛鸰带下去看房间。
谢叔凝刚要跟着其余人退下,秦王又折返喊住他。
“昭雪说谢翰林懂茶道,正好本王这里有陛下赐的上好茶叶,不如留下品鉴一番。”
谢叔凝疑惑,他和王洛鸰一面之缘,何时交流过茶道?显然秦王在用蹩脚的理由留下他,他不好不从。
然后谢叔凝就被秦王带到琴室。
琴室中央架设一把古琴,琴身漆红有暗纹,尾部似凤尾别具特色。琴面七弦七色,十三徽独独缺失大吕,以至于这把好琴被搁置。
室内还有一茶座,已有人备好茶具,供三人煮茶品鉴。
秦王自然先落座主位,然后叫谢叔凝坐到自己对面。
这样一来,王洛鸰似乎被排挤在侧,有点不符合秦王与他的交情。
谢叔凝还没来得及谦让,秦王挥挥手,就有人进来,将挡风屏风抬过来,隔住茶座与琴座。
“这是……”谢叔凝不解。
王洛鸰神色复杂,看了秦王一眼,得不到回应后又低头犹豫了许久,最终浅浅叹了口气,走到屏风后坐了下来。
早听闻昭雪公子琴技超绝,琴音宛如天籁,莫非今日要抚琴助兴?
但又听闻昭雪公子已经封琴三年,即便是王老夫人寿宴上要他抚琴助兴他都坚决推脱。
不管猜测如何,琴声响起,谢叔凝疑虑重重的内心立刻被抚平,连带着进入琴室以来的局促不安都被安慰。虽然缺了一徽,王洛鸰还是能巧妙地转换音调,让曲子自然流畅,如秋波潺潺,又如深冬降雪。
情到深处,婉转悠扬的琵琶音自然地和上,与琴声交融延绵,余音绕梁。
谢叔凝疑惑抬头,不知何处和音,好像机缘巧合,又好像日思夜盼。
“喝茶。”秦王递了一杯茶给他,打断他的好奇。
他双手接过茶杯,才发觉杯中没有一滴茶水。
可是秦王有模有样地举杯啜饮,他只好也假装低头喝茶。
二人一番假装喝茶,没注意到琵琶音越来越近,清晰得仿佛隔窗而弹。
王洛鸰明锐地察觉到窗外有人,手指颤抖间弹错一个音,但他很快调整过来,继续自己流畅的演奏。
窗外的人没有继续走进来,而是隔着窗户与他映射在窗纸上的影子重叠,以这种方法弥补遗憾。
二人的影子似乎依偎在一起,互诉衷肠,但两个人注定被一层薄薄的牢不可摧的窗户纸隔开,一世有缘无分。
一曲毕,二人没有动,都留影子多温存片刻。
谢叔凝注意到琴音停止,再要抬头,又被秦王塞了一只空茶杯。
“喝茶。”
这一次,谢叔凝没有配合。
他不是不想配合,他只是猜到了——
那个他为之入世的人,在这里做一场诀别,一场与他无关的诀别。
那他又以什么身份在这里?
命运真爱开玩笑,一个童孺生还不够,又来一个王洛鸰,偏偏哪一个都不能陪伴姬同安。
他双手一哆嗦,空空的茶杯翻倒在茶几上,发出脆裂的声音。然后,窗外的人就像惊鸟一样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