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叔凝跟着窦知书修书也有大半年,最近修到前朝旧史,除了已有史书参考,还有不少野史传闻。
前朝昌烈帝灭亡前自焚宫殿,很多史料都没抢救出来,所以关于他的历史大多无从考证,但从民间传说的捕风捉影里能证实不少正史与疑案,所以谢叔凝被安排整理野史。
《若水杂谈》里有一篇记载昌烈帝游若水的故事,还说魅惑昌烈帝的妖妃也是那时从若水被带回的。杂谈最后写道“尤氏后人至今保留帝游若水图”,似乎是个切入点。
故事里的若水,就是仙衣河前身,如今仙衣河南岸百里地延续古名称若水。那时候的若水河宽阔无际、波涛汹涌,也没有连接南北的桥梁,渡河三分靠摆渡七分靠运气,人立于岸边不敢直视水面,唯恐眩晕坠落。昌烈帝有一日做梦,梦见若水边有仙子下凡,娇弱柔美的仙子站在湍急的水面如履平地,转身就跳进水中与神龟嬉戏。他醒后仍旧恍惚着迷,连夜下旨要去若水边寻访下凡仙子。
御驾万千涌到若水边,停留七日也不见仙子踪影,昌烈帝大怒,要当地居民上交十名美女赎罪。就在十个无辜女子要被带走时,一罗衫青衣气质不凡的女子自告奋勇去服侍昌烈帝,救下那十人。更神奇的是,当夜昌烈帝被那女子服侍得龙心大悦,声称她就是仙子转世,不仅不要剩下的美女,还赏赐当地万金,修筑仙妃庙。
第二日,昌烈帝携仙妃游若水,命天下第一画师岑邰绘下《三秋帝幸若水图》,画完成后供奉在仙妃庙中,由当地豪绅尤氏维持庙宇。
谢叔凝派去若水遗址的人回来报,若水岸的仙女庙自建国初就被当做淫庙拆了,里面的东西也不知去向,至于尤氏,只听说有后人进都中定居。据说,就在前朝灭亡前夕,河面一夜之间架设起一座青石石墩桥,桥身刻“仙衣”二字,起义军靠此桥顺利渡河直奔江南旧宫,昌烈帝来不及出逃,走投无路最终选择与旧宫同归于尽。那时,谢叔凝应该才“死”没几年,谢氏也刚流放岭南。
“大人,您要是想了解若水的事,我倒有点建议,”谢叔凝的下属献计,“前朝虽然灭亡,但是咱们都中还是有不少前朝遗民的后代,比如工部侍郎吴大人祖上就是若水边的摆渡官,还有御史台费大人,他祖籍就在若水南……当然了,您要是有门路,还能去问问唐丞相,他家是若水边的大家族,开国初要从仙衣桥过还得给他家交过路费呢,他家一定有不少史实记载。”
谢叔凝挑眉,
“你觉得我如何能询问丞相大人这些?”
下属陪笑,
“咱们可能不够格,但是窦公可以啊。就是窦公和唐丞相向来不对付,不知道他愿不愿意拉下这个脸。”
窦知书确实看不惯唐庙谄媚贪污的作风,但他又是个修书如狂的痴人,如果唐庙真的能提供有用消息,很难说他愿不愿拉下脸求一番。
谢叔凝有了主意,
“这样,你去珍馐楼定一间包厢,再点上好酒好菜,就说今晚我要宴请窦公等人。”
下属立即去办。
谢叔凝也准备好说辞,去见窦公。
“什么?让我去请他?”窦公得知谢叔凝来意,又气又惊,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窦公,要想证实若水旧史,只有请教唐丞相。下官知道您正直无私,不与弄权之臣同流,可修书著篇本来就要忍耐沉浮、不耻下问,怎能因个人好恶耽误了职责所在呢?”谢叔凝话锋一转,“当然了,清白之士不为外物所动,窦公洁身自好半生,怎能为了区区一篇若水旧史就放弃本心呢?下官可以理解窦公,将来若水之憾也由下官一人承担。”
这话叫窦知书不爱听了,他怒目圆瞪,驳斥道:
“这是什么话?在你眼里我难道是迂腐之人,不懂轻重缓急?好了,我这就派人去请他,今晚他必然赴你的宴。”
当晚,珍馐楼顶楼包厢接待了工部侍郎吴大人和御史台费大人,众人寒暄没几句,随着店小二一声通报,窦知书与唐庙破天荒地共同出席,窦公还屈尊纡贵替唐庙铺席,叫人好不诧异。
唐庙难得被窦知书求一次,好不得意,心安理得地享受恭维,鼻孔都快仰上天了。但他既然来了,自然要叫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谢叔凝举杯,
“丞相大人、各位大人,下官今日设宴,一来是感谢诸位这些日子的照拂,二是听闻诸位都来自若水,想要请教一些若水旧史。下官在这里先谢过各位大人。”
说罢,一饮而尽。
在座客人无不举杯,或多或少喝上一口,只有唐庙下巴一点表示接受,酒杯碰都不碰。
谢叔凝看向他,单独敬他,
“丞相大人日理万机,今日赏脸赴宴,下官不甚荣幸。下官敬您一杯,祝您身体康健、万事如意。”
唐庙还是点点下巴,高傲得像只公鸡,指尖都摸到酒杯了,又缩了回来。
谢叔凝眼尖地发现他衣袍下的鞋虽然不新,但是质地柔软有形,做工精细,一定不便宜。上一世他总结了一套规律,大贪官想要收取好处的时候就会穿破鞋假廉洁,不想受贿赂的时候就会穿自己平常的鞋子。今天他没穿破鞋,看来一般的贿赂讨好行不通,得用计。
他正了正色,与诸位开门见山,
“各位大人,下官近日在研究前朝若水旧史,听闻有一幅《三秋帝幸若水图》,不知诸位可有了解?”
费大人第一个回答他:
“你说的可是岑邰绘画的那一幅画?那你可真是问对人了,我家中有仿画,是我祖父对照原画一笔一笔画出来的,虽然没岑邰画得精妙,但用作史证足够了。”
“那幅画自前朝灭就失传了,费大人的祖父又是如何看到的?”有人提出质疑。
费大人微笑,从容应答:
“所谓失传,不过是被人藏起来罢了。诸位也知道我祖籍就是若水南,祖父有不少好友来自那里,他自然有自己的门道,恰好有人珍藏过此画也未可知。我出生时那幅画就已经挂在家里,父辈也都是这么和我说的,我倒从未质疑过。”
谢叔凝假装大喜过望,举起酒杯连连恭维:
“费大人不亏书香门第、底蕴深厚,如此下官就能更切实地了解若水旧史了。不知费大人何时有空,好让下官登门拜访,顺便借鉴一番。”
费大人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客气,又向窦知书作揖,
“有窦公在场,费某不敢忝列书香门第。如果此画能帮到谢小郎君,那你就随时来,我随时欢迎。”
二人一唱一和,唐庙坐不住了,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十分刻意地说:
“家里有一幅假画就算有底蕴了?谢翰林到底家族没落,住在岭南没见过什么世面啊。”
谢叔凝涨红脸,尴尬地坐下来。
唐庙更来劲了,
“你想了解若水旧史,问我府上的马夫都比问他们强。谁人不知我唐家以前是若水大族,这是后来高祖皇帝隆恩难却,才搬入都中。”
既然唐庙憋不住了,窦知书干脆给他加把火,
“就怕唐家人在都中住久了,早忘了若水故籍。当然了,快两百年前的事了,后人不记得很正常。”
果然这两句话成功激起唐庙的表现欲,他大袖一甩,酒杯一端,俨然一副侃侃而谈的架势。
“要说前朝若水旧史,从昌烈帝游若水说起并不确切,该从《若水歌》讲起——”
前朝末年,有个浪迹天下的贵族公子,虽不知他来自哪家哪姓,但他无论走到哪里都四驾齐驱,仆从数十,官府相让,王公争请,可见地位不一般。他游若水时写了一首《若水歌》,刻在岸边岩石上,歌中描绘了女神降临若水的场景,真实又虚幻、美好又遗憾。
一开始众人都认为这是贵公子幻想出来的,不以为意,只把华美的词藻传唱。但《若水歌》最后一句“有梁架南北兮,昼夜上青云。”恰好印证几年后若水上一夜之间出现一座桥梁,帮助起义军顺利渡河。于是《若水歌》不仅成了歌颂女神的诗歌,也成了预言,一度被王侯将相研究考证,刻有歌词的岩石也被官府搬走了。更惊人的是,后来官府发现《若水歌》分两部分,广为流传的是前部分,后部分的岩石被人为凿断带走了。只是时间过去太久,没人知道后半部分流落到哪里去了。
昌烈帝游若水并不是为了寻访美女。事实上,他当时是听若水歌传唱,心向往之,才组织了一场游会。但他确实在当地歌舞喧淫,还要当地献上美女,也确实有个罗衫青衣女子自告奋勇去服侍他,被他宠爱,成了后来亡国替罪的妖妃。昌烈帝看歌词最一句有了想法,要在若水上架桥,好叫后人赞颂膜拜他的英明,于是赐当地万金架桥。仙妃庙是当地豪绅尤氏讨好昌烈帝和宠妃而建造,昌烈帝并无授意。至于万金架桥,全被当地豪绅瓜分一空,压根儿没有一砖一瓦用在架桥上。
昌烈帝带着宠妃回宫后,愈发在酒池肉林中醉生梦死,完全不理朝政,甚至放任苛捐杂税压榨百姓,只顾自己奢侈享乐。最终,民愤难压、义军暴起,各地起义军迅速成势,合围中原。等昌烈帝大梦初醒,想要反抗,已经是穷途末路。不过,前朝皇宫建在若水南,背靠若水,有天然屏障,若水北的起义军无法渡河,皇城外的起义军久攻不下,一时间拿昌烈帝没办法。
僵持数月,眼看隆冬将至,起义军粮草不足,不得不撤军。给昌烈帝一个冬天休养生息的机会,来年必然生变。
突然,某个迷雾重重的早晨,一名士兵在河岸边方便,一脚踩空,本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摔在一块平面上。他爬起来摸索一番,发现若水上不知何时架起石桥,又宽又结实,可供千军万马渡河。
起义军一鼓作气,乘雾渡河,终于与若水北的起义军交汇,前后夹击将昌烈帝逼得自焚宫殿。
起义军在废墟里找到烧焦的昌烈帝和他的嫔妃儿女,却独独没有找到那个来自若水的宠妃,听存活下来的宫人说,起义军渡河前夕宠妃就失踪了。
有后人说,宠妃是天上来的使者,仿纣王妲己灭旧朝建新国。但开国高祖登基后不许民间传此言论,下旨定其罪为“妖妃”,并将若水岸的仙妃庙拆除,又将尤氏子孙贬为庶民。
至于《若水歌》的作者,那位贵公子,早在起义前两年就失踪不见,无处可寻。
…………
众人听完这段历史,有惊有叹,无不感慨万千。
不知何人起头,众人以膝为鼓,击节拍掌,轻轻唱起那首妇孺皆知的《若水歌》。
宾宾采金粟兮,踽踽我独行。
绻绻簪九华兮,皎皎彼生辉。
霜露送烟波兮,湍流不予否。
佳人乘风来兮,岸青催潮涌。
孤月融山川兮,晚雁渡媣肩。
跣足不染尘兮,疑似九天仙。
望舒阅江茂兮,鸿蒙渡光明。
望舒倚槐巍兮,青夔布雷霆。
望舒省自貌兮,层岚压云倾。
望舒凌万里兮,鱼龙争相晋。
恍然如大梦兮,置身若水畔。
回首寻神迹兮,万籁皆无声。
大病久冗沉兮,无人不经俗。
痴心无可解兮,不如就归去。
有梁架南北兮,昼夜上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