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苏邑昭睡得极不踏实,半梦半醒,总觉得耳边似有呢喃之声,细细碎碎的,像是在说着什么。她努力想要听清,却始终不得要领,只觉得那声音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如同鬼魅一般缠绕着她,叫她心烦意乱。
猛地睁开眼睛,苏邑昭从席上坐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已是一身冷汗。屋内烛光摇曳,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射在墙上,看上去竟有几分狰狞。抬手抚了抚额角,深吸一口气,想要平复自己紊乱的呼吸和狂跳不止的心脏。回想起白日里发生的事,心中久久不得平静。
卫斳突如其来的求亲,叫她措手不及。她虽与卫斳有过几面之缘,却也只是点头之交,从未有过任何逾矩之举。这桩婚事背后,怕是有诸多她所不知的缘由。
卫辰的愤怒与不甘,楚王的试探与权衡,卫夫人的淡然与深沉,还有齐姝那意味深长的眼神,这一切都叫她心里乱糟糟的,像是有一团乱麻,怎么理也理不清。
正思索间,忽闻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苏邑昭一惊,急忙扭头去看,却见玉琴正端着烛火,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殿下,您怎么起来了?”玉琴见状,赶忙将烛火放在桌上,上前搀扶住苏邑昭,一脸担忧地问道。
苏邑昭看了她一眼,微微摇了摇头,道:“睡不着,心里乱得很。”
玉琴闻言,心中亦是明白了几分,轻声道:“殿下莫要太过忧心,婚事自有国君与夫人为您做主。”
苏邑昭苦笑一声,抬头望着那雕绘裹锦的房梁,心道:做主?他们怕是早已有了计较,只等着我这颗棋子落下。
见苏邑昭神色不对,玉琴也不敢再多言,只默默地站在一旁。
苏邑昭沉默了一阵子,忽地开口道:“玉琴,你可知卫斳此人?”
玉琴顿了顿,道:“婢子只知,这卫将军自幼被送入了宫中,成了太子伴读,这么多年,一直尽心尽力地伺候着太子殿下,旁的……便不知了。”
苏邑昭不禁回忆起今日大殿上的种种。楚夫人作为一国的夫人,破天荒地缺席了如此重要的首甄,现在想来,确有蹊跷。再者,楚王与那卫夫人之间好似有着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面对卫斳突如其来的求亲,楚王看似意外,实则反应平淡,甚至带着几分既定的意味。
更重要的是,滁国向来惯用大沣的婚丧礼仪,诸侯联姻需遵循“凡诸侯嫁女,同姓媵之”的礼制,意味着陪嫁者均为同姓亲属。如今她是人人皆知的滁国十五公主——楚念,按照礼制,她的陪嫁理应是滁国的宗族女子……
想到这里,苏邑昭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的光芒,难道这才是楚王要她嫁给卫斳的目的?
卫斳身为卫国四公子,虽自幼入宫为质,可好歹也是一国之后,加之其与太子关系密切,若日后太子顺利继位,那他在宫中的地位自是无人能及。
而楚王将她嫁给卫斳,看似是联姻,实则更像是一种监视与制衡。将她这枚棋子安置在卫斳身边,既能探听到逸都的动向,又能以此来牵制卫国。
更重要的是,她一旦成为了这卫国的公子妇,那她的陪嫁,自然要从滁国的宗族女子中挑选。这样一来,楚王便能名正言顺地将自己的人安插在卫斳身边,进一步加强对其的控制。
想通了这一层,苏邑昭只觉后背发凉。原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小心,就能躲过这波诡云谲的朝堂之争,现在看来,终究是她太过天真了。
只是不知,这卫斳是否也如楚王那般,将她视作一枚棋子?还是说,他其实早已知晓这一切,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
次日清晨,苏邑昭还没来得及用早膳,便带着玉琴、赤莲前往了楚夫人居所——万宁殿。
楚夫人洗过脸,正在梳妆,就听外头有人来报:十五公主来了。楚夫人微抬起头,对着镜子整理了番仪容,这才缓缓道:“让她进来吧。”
玉琴与赤莲自觉地退至门外。
楚夫人一身素衣,坐在铜镜前,宫中的女史彤玉纭站在一侧,手里拿着把象牙梳,正一下一下地替她梳理着长发。
苏邑昭独自上前,行了礼,楚夫人透过铜镜,看了她一眼,浅浅一笑,朱唇轻启道:“念儿来了,用过早膳了吗?”
苏邑昭微微摇头。
楚夫人微转身,吩咐身后的侍女道:“去,将准备好的早膳端上来。”
侍女应声退下,不多时,便见一行人端着玄底赤面的漆木方盘鱼贯而入,将食器逐一摆放在几面上。
楚夫人穿戴完毕,起身走到几案旁坐下,亲自替苏邑昭盛了碗粥,柔声道:“来,过来坐,尝尝这鱼鲞粥,看看合不合口味。”
苏邑昭乖顺的走过去,在对面坐下,双手接过,低头浅尝了一口,只觉粥香浓郁,口感绵密:“很好喝,谢谢母君。”
“喜欢就好。”楚夫人拈起一枚白瓷盘里的蜜饯,微笑道:“昨日大殿上的事,我都听说了。”说着,将蜜饯送入口中,细细咀嚼了一番,才看着苏邑昭道:“你拒绝了卫辰,选择了卫斳,想来应已知晓主君的用意。”
苏邑昭手中的陶匕微微一顿,目光低垂,沉默不语。楚夫人见状,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苏邑昭才抬起头来道:“念儿明白父君的苦心,只是念儿心有疑惑,还望母君能替念儿解答。”
楚夫人微微颔首,示意她说下去。
苏邑昭抿了抿唇,道:“念儿想知道,这卫斳……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毕竟对方是她未来的夫婿,婚前了解一下对方的为人,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听到这话,楚夫人目光深邃的盯着苏邑昭看了会儿,道:“既如此,不妨亲自问他本人,如何?”
——
在练武场用过早膳,卫斳刚回到住处,就见一士兵匆匆来报:“主帅,十五公主来了。”
卫斳坐在敞开门窗的偏厅内,低头拢了拢身上的玄色云纹罩衣,屋子中央放着兽面纹铜方鼎,鼎足中部的炉膛里,炭火烧的正旺。
听手下人说,这偏厅的外头原有一眼温泉,因着地势原因,温泉水自地下涌出,四季不歇,周遭雾气缭绕,恍若仙境,冬日里来此取暖最合适不过。见此景致,前任主帅便命人将偏厅与这府中的后园打通,改建成了如今这般模样。但不知为何,数年前的仲夏,温泉逐渐干涸,只余下这一汪小小的水潭,使其看上去颇为萧瑟。此处也变成了少有人来的偏僻之所。
远处隐约传来脚步声,不多久,就见一婀娜的身影正穿过庭园,织锦斗篷的绒毛拂过下颌,呵出的白气与领口银线绣的寒梅融为一体。晨光洒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辉。她一步步走近,不急不缓,从容不迫。
过了会儿,女子卷着一身寒霜逆光而来,进门走了两三步便停了下来,微微欠身,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一眨不眨的盯着他,道:“贸然来访,还望将军莫要见怪。”
卫斳微微眯起眼,苏邑昭今日穿了一身缃色的织金绣鳥纹襦裙,衣袖领口皆用貂毛围着,裙摆绣满银丝暗纹,伴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如同晨风中绽放的花朵,腰间的织锦束带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肢,外头罩着的同色斗篷在北风的衬托下,将她的身段衬托的玲珑有致。这样颜色的衣裳若非肤色极白之人穿了,定显俗气,可穿在她身上,倒是格外相称,既不显艳俗,亦不失端庄,平添了一种别样的气质来,叫人挪不开眼。
“卫将军?”见对方迟迟未有反应,苏邑昭小声提醒道。
卫斳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站起来,敛衽回礼道:“十五公主亲临,是在下的荣幸。”
苏邑昭没再说话,扯开斗篷拿在手里,不等卫斳开口,转身走到对面,与他相对而坐。
苏邑昭看了眼面前的方鼎足中部的铜壶,再看了眼卫斳,也不说话,就这么瞅着他,似乎在等着他给自己上茶。其实来这之前,她还是挺紧张的,对于这卫斳的人品性子,她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万一他是个性情暴戾之人,那这今后的日子自己又该如何自处?
可眼下见他这红透了的耳根,还有那局促的模样,不知为何,苏邑昭突然就不那么紧张了,甚至隐隐觉得,这人或许并非像外界传说的那样性格乖张、难以接近。
没了紧张,苏邑昭忽然心生一计,面带微笑,故意道:“卫将军这是怎么了?怎地面红耳赤的?可是身体不适?”
她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倒是给卫斳提了醒,对面这丫头是在和他玩儿呢?
卫斳猛地反应过来,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继而不动声色地看向苏邑昭,道:“你我即将成婚,可莫要再叫错了。”
这下,苏邑昭算是彻底体会了一把偷鸡不成蚀把米是什么滋味了。她强压下怒火,瞪着眼前这个面带着微笑,正在用铜壶给自己倒水的男人,一时语塞。
半晌,苏邑昭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故作镇定道:“卫将军与我此前素未谋面,不知缘何提亲?”
卫斳眉头一皱,盯着她,道:“素未谋面?”
厅内一阵安静,卫斳将铜壶“嘭”地一声扔回炉膛边,重新坐回去,扭头看向门外。
苏邑昭坐在对面,静静地瞧着他,侧光之下,那高挺的鼻梁在脸颊上投下一道氤氲的阴影。
“生气了?”她问。
“没。”他的回答简短而干脆。又过了一会儿,才听他沉声道:“这里再无旁人,你我之间,不妨有话直说。”
苏邑昭紧绷着小脸,红唇紧抿,一脸惶恐地看着他。瞧她这样,卫斳不由地缓和了语气:“这里不是逸都,你也不是苏邑昭,有什么事,你我大可以敞开了说。我这人最不喜欢拐弯抹角,以诚相待才是夫妻该有的相处之道。”
见她神色微变,卫斳再度放缓了口气,像哄孩子似得,柔声道:“你当真不想知道司寇大人是因何而死的吗?”
司寇二字就像暗夜中的一声惊雷,猛然炸响在苏邑昭的耳畔。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炬地盯着卫斳,声音颤抖地道:“你……你说什么?”
卫斳叹了口气,似乎对苏邑昭的反应早有预料:“司寇大人之死,并非意外,而是有人蓄意为之。”
苏邑昭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险些栽倒在地,她强撑着身子想要站起来,却发现双手抖得厉害,根本使不上劲儿。她紧紧地抓着怀里的织锦斗篷,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起了青白:“你……你说我阿父他……他死了?”苏邑昭脸色惨白,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
“你不知道?”卫斳脱口而出后才恍然记起,那日她从求府连夜出逃时,苏仲盛还尚未赴死。
苏邑昭浑身颤抖,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不住地哽咽着:“我阿父他……他怎么会死?他答应过我……怎么会这样……”
卫斳懊恼地皱眉,几步走到苏邑昭跟前,两手扶着她的肩膀,一双幽深漆黑的眸子定定的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他郑重了神色,道:“司寇大人他……是为了保护太子,才会……”
“保护……太子?”苏邑昭泪眼婆娑地看着他,满脸不解。
卫斳的眼神里噙满了担忧,犹豫再三,才缓缓开口:“具体的我现在还不能说。”
“为什么?”苏邑昭情绪激动地抓住卫斳的衣袖,眼中满是迫切与焦急,“你既知晓,为何不告诉我?”
看着苏邑昭泪眼汪汪的模样,卫斳心中泛起一丝怜惜,又觉得心里痒痒的,他用手拍了拍苏邑昭的背:“并非是我不想告诉你,只是此事干系重大,在没有十足把握之前,我不能冒险。”
卫斳沉吟半刻,看着苏邑昭的目光颇为复杂,隔了半响才缓缓道:“所以,与我成婚,对你而言,是唯一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