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辰被双喜拉着坐下，犹自愤愤不平，不停地小声嘀咕着：“什么双纱麻，不过是块破麻布罢了，怎配得上……”
双喜在一旁不停地劝慰着，一边不安地去瞅卫夫人：“公子，切莫在此失了仪态。”
卫辰一把甩开他的手，道：“你懂什么？这可是我卫国的颜面。要是被那滁国夺了去，你让我如何在父王面前交代？”
双喜闻言，不再言语，心中苦不堪言，自家公子这般性情，日后定是要吃亏的。
齐姝坐在席位上，看着对面被众人围绕着的楚慈与苏邑昭，心中的怒火愈烧愈旺。
她猛地一拍桌子，就要起身去理论。瑶儿见状，吓得脸色一白，赶忙上前拉住齐姝的衣袖。一旁的齐国使臣也道：“公主，此乃滁国地界，莫要失了我齐国的颜面。”
齐姝一把甩开瑶儿的手，怒目圆睁，道：“颜面？那滁国拿块麻布来参加甄选，就不是羞辱我等了？本公主今日定要让他们好看！”
瑶儿见状，吓得魂飞魄散，赶忙死死拉住齐姝的衣袖，不让她前去。齐姝挣扎了几下，却没能挣脱，只能气得在原地跺脚。
使臣无语地微皱，沉声道了句：“公主！”
齐姝闻言，心中一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这才深吸一口气，不甘的重新坐了下来。
随着首甄结果的宣布，殿内气氛一时变得微妙起来。楚王面上带着几分笑意，目光中满是赞赏地看向楚慈与苏邑昭，显然对‘双纱麻’能夺得头筹感到十分满意。
卫辰虽心有不甘，却也不得不接受这一事实。他愤愤地瞪了楚慈一眼，转身坐回席位，拿起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似乎想要借酒消愁。
齐姝更是气得握紧了拳头，指甲几乎掐入掌心，感觉稍不留神就会发作。
楚王站起身来，举起手中的酒盏，高声道：“诸位皆是远道而来，为首甄添彩。来，吾敬诸位一杯！”
在座的纷纷跟着起身，回敬了楚王。一时间，殿内酒香四溢，觥筹交错，气氛逐渐热烈起来。
苏邑昭坐在席位上，看着周围热闹的场景，她也说不上是怎么了，心中隐约泛起一阵不安。
正当殿内众人推杯换盏之时，卫斳缓步从殿外而来。向楚王行了礼，继而面向旁侧的卫夫人欠身道：“见过夫人。”
卫夫人眼中泛起几分讶色，显然并不知道他今日会来此，面上依旧带着些许清冷，微微抬了抬手，算作回应。
“臣想借这首甄的机会，向楚王和卫夫人求一桩亲事。”卫斳的声音不大，却叫殿内的众人都听见了。
卫夫人微微一愣，看向他的瞳孔里带着一丝不解：“哦？”她的这个侄子，虽说小小年纪就被送入宫中成了太子伴读，旁人或许不知，可她却清楚地很。说是伴读，实则就是个伺候人的位置。放眼整个逸都，有哪家宗亲子弟愿意揽下此等苦差？这么多年，他倒是乖顺，从未有过半句怨言，现下却突然提出要借首甄求亲，当真是叫她有些意外。在看眼主位上一副老神在在的楚王，显然早已知晓此事。
卫斳迎着卫夫人的目光，神色坚定，一字一句道：“臣倾慕十五公主，愿求娶公主为妻，此生此世，白首不离。”
此话一出，殿内瞬间安静了下去，众人的目光清一色的全部指向了坐在一旁的苏邑昭。
苏邑昭猛地抬起头来，一双眸子瞪得圆圆的，不可置信地看着卫斳，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一般。
不光是她，就连对面的卫辰亦是愣在当场，手中的酒盏险些掉落。
卫辰的样子引来了齐姝的好奇，只见她一副看好戏地样子的睨着卫辰，心想：这下有好戏看了。
回过神来的卫辰，腾地从位置上站起来，用手指着卫斳，大声质问道：“好你个卫斳，竟敢肖想本公子的人！”
“二哥的人？据我所知，楚王尚未赐婚，十五公主也未曾应允，二哥此言，未免太过自以为是。”
卫辰被卫斳一番话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一张脸涨得通红，只能不停地指着卫斳，怒声道：“你！你！”
楚王看着面前剑拔弩张的二人，皱了皱眉，盯着卫辰，不满道：“好了，休要在此胡闹！”
被楚王一呵，卫辰倒是反应了过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大殿中央，对着楚王与卫夫人各行了一礼，道：“侄儿亦倾慕十五公主已久，还望楚王与卫夫人成全。”
这话一出，殿内众人皆是哗然，谁也没想到，这卫国的两位公子，竟会同时看上滁国的十五公主。
卫夫人坐在侧位上，目光在卫辰与卫斳身上来回扫视。楚王则皱着眉，两眼微眯着，盯着卫辰若有所思。
气氛一时变得微妙起来，殿内众人一面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楚王的神色，一面又在心里等着看这好戏。毕竟这卫斳与卫辰是一母同袍的兄弟，还都是卫夫人的亲侄子，如此一来，不论卫夫人如了谁的意，都会得罪另一方。
卫夫人轻轻抚了抚衣袖，面上依旧带着几分清冷，缓缓道：“此事关乎十五公主的终身大事，还需问过公主的意思才是。”
楚王不紧不慢地转过脸去，看向苏邑昭，温声道：“念儿，你意下如何？”
苏邑昭坐在席位上，一时有些怔愣。楚王这话问的颇具意味，似乎是在试探她，又像是在给她选择的机会。可此事她从头至尾毫不知情，说明楚王并非真的在给她选择的权利，而是要她替自己在众人面前说出心中所想。
“念儿。”楚慈轻轻碰了碰苏邑昭，轻声提醒道。
苏邑昭心里可高兴不起来，意识到此刻自己的沉默已然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于是她缓缓起身，对着楚王与卫夫人行了礼，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似的舒了口气，抬头看向面前站着的卫斳。较先前相比，除了那依旧倔强的眉梢，尖锐的嘴角，他身上不知为何竟多了一丝岳峙渊渟的成熟之气。
撤回视线，苏邑昭迎着卫辰的目光，一字一句，坚定地说道：“念儿心中已有所属，怕是要辜负卫二公子的一片心意了。”
这话说得已是十分明白。
卫辰脸上刚褪去的红晕又浮了上来，眼中更是燃起了熊熊怒火。反观卫勤，面上并无太多波澜，微垂着眼眸，让人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绪。
楚王看了她一眼，抬起茶碗，不紧不慢地喝了口，淡淡道：“那便如此吧。”言罢，目光转向卫夫人，带着几分歉疚道：“倒是叫卫夫人见笑了。”
卫夫人微笑着，不甚在意道：“无妨，婚姻大事，本就是你情我愿，强求不得。”
一旁看热闹的齐姝望着卫夫人的侧脸，呆呆出神。要说这卫夫人，也是个奇人。
年岁已过四旬，却依旧风韵犹存。看似温婉端庄，实则性子刚烈。这么多年，卫国能在一众宗亲诸侯国中经久不衰，有她一半的功劳。
当年朝廷与东营的那场血战前，卫伯公突染重疾，卧床不起，眼见东营大军压境，朝廷上下人心惶惶，皆以为此番是在劫难逃。当时卫伯公刚继位不久，卫老国君离世亦不足半月，膝下最年长的儿子也才不到十岁。卫伯公的其他兄弟更是各个心怀鬼胎，蠢蠢欲动，皆欲在新君羸弱之时，夺得大权。
这等内忧外患的危急关头，是卫夫人，以一介女流之身，挺身而出，联合几位老臣，以铁血手段镇压了那几个心怀不轨之人，而后又亲自披甲上阵，带领卫国将士，将东营大军挡在了大沣国门之外，直撑到卫伯公病愈归来。
那一战，若不是卫夫人英勇无畏的抢占了先机，不光卫国会陷入战乱，就连大沣都将因此动荡。至此，卫夫人成了人人敬仰的女中豪杰，就连当时还在世的先王都对她多有赞赏，其更享有可自由出入王宫的殊荣。
然，先王驾鹤仙去，塍王即位，为了巩固王权，开始逐步削弱各宗亲诸侯国的势力。卫国作为其中势力最为强盛的一国，首当其冲的成为了塍王的眼中钉，肉中刺。
塍王先是向卫伯公提出，要求娶当时的卫国五公主，也就是如今的卫夫人，以此来拉近与卫国的关系，达到联姻结盟的目的。其深知卫夫人性情刚烈，自是不愿成为政治联姻的牺牲品，更不可能受制于人。算准了这一点的塍王，在求亲遭拒后，立马迈出了第二步。
他打着体恤臣子的旗号，点名要卫伯公嫡子卫铮进宫，作太子的伴读。此举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却是要将卫伯公之子软禁于宫中。卫铮当时不过十岁，又是嫡长子，卫伯公对此敢怒不敢言，毕竟塍王是君，他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亦深知，一旦卫铮进了宫，此生怕是再难出来。可若是不从，塍王必会以此为借口，对卫国发难。两难之际，有人提出让卫伯公的第四子卫斳代卫铮入宫。卫斳虽不是长子，却也是嫡出，自幼聪慧过人，由他去代替卫铮，既能保全卫国的颜面，又能叫塍王抓不到话柄。卫伯公本不愿，毕竟这样一来，卫斳的一生也就毁了。奈何国中老臣态度坚决，卫伯公实在无奈，只得应允。
卫斳入宫那年，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而卫夫人，也并未因此逃脱嫁入王宫的宿命。
见此第二步仍是不行，塍王当即迈出了最后一步，请太后出面赐婚。太后作为禹太公之女，撇开其身后的母国梁国的地位不谈，单凭其当年在朝中的地位亦是举重若轻。她老人家亲自赐婚，卫夫人纵使再不乐意，也只能遵从。
时光荏苒，一晃十几年。这种被命运推着走的滋味，只有她最清楚。如今，当她说出那句“婚姻大事，本就是你情我愿，强求不得”时，似乎也在诉说着自己多年来的无奈与妥协。
直到听见卫夫人对苏邑昭说：“公主能明晰本心，实乃难得。”齐姝才从思绪中抽离。
齐姝之所以会对卫夫人好奇，全因她的长兄——齐豫。齐豫在齐国乃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不仅文韬武略样样精通，更难得的是他为人谦逊，礼贤下士，深得齐王重视。齐豫比齐姝整整大了二十岁，两人同为一母所生，齐姝还是婴孩时，齐豫便常常将她抱在怀里，逗她玩闹。相较于父母双亲，齐姝对齐豫更是依赖。
齐姝八岁那年，齐豫被派往逸都任职，这一去便是十五年。
齐姝记得，齐豫刚去逸都的第一年，因为思念长兄，她时常会跑到齐豫的玩耍，偶尔翻看那些他留下的字画。便是在那时，她第一次见到了卫夫人的画像。
画中的女子鲜衣怒马，明媚张扬，眉宇间带着几分不可一世的傲气，与她如今温婉端庄的模样大相径庭。齐姝当时年纪尚小，并不懂这画背后的含义，只是单纯地觉得好看，便央着身边的侍女给她临摹了一幅，独自收藏了起来。直到方才，她看到卫夫人的侧颜，这才猛然发现，原来她就是那画中之人。
齐姝打量着卫夫人，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问题，她总觉得这卫夫人似乎对卫斳更为偏爱。虽说卫辰与卫斳都是她的侄子，且均为一母所生，可卫夫人看向卫斳的目光中，确实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与疼惜。
许是察觉到了齐姝的注视，卫夫人轻轻侧头，若有似无的微微一笑，那笑容里似有千言万语，又好似什么都没有。
齐姝被这笑容弄得有些怔愣，慌忙收回视线，一改之前的跋扈，重新坐直了身子，像个犯了错被逮个正着的孩子似得，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这时，楚王轻咳一声，打破了殿内微妙的氛围，目光转向卫斳，缓缓道：“既然十五亦心悦与你，那……便择良辰吉日，将这婚事办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