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十七年,农历三月二十。
三地因雪灾,怪病四起,各地纷纷涌入逃荒的灾民。卫城城门处,整齐的立着一群衙役,手里紧紧握着刀枪,脸色一致的绷紧,灾民一旦靠近,便大声呵斥。
这些灾民被拦住,进不了城,就只能在城外寻觅安身之所。一些人在城墙根下勉强安顿,用捡来的破木板,茅草,组合起来简易搭起窝棚。不过,这些怎能耐住风雪的吹打。棚内四处漏风,挡不住雨雪。
实在没有办法的灾民,退到附近树林里,找了块空地,铺上干草,暂且栖身,雨雪袭来也只能用血肉之躯抵住。
过些时日,这些老人、妇孺蜷缩着身体,虚弱地咳嗽着。小孩们又饿又痛,整个卫城外,一片哭声。连进城的商人,听见后顿然摇头令人揪心。
知府大人和着通判大人,立在城楼之上,俯视这凄惨狼藉的人间炼狱。
陈郎中让衙役通传一声,说是有事要与知府商议。
不多一会儿,衙役从城楼下来,引陈郎中前去会见知府大人。
知府大人背对陈郎中,陈郎中躬身拱手,双手交叠于胸前,朗声道:“知府大人,小的陈郎中,有一事想禀明。”
知府语气平淡地说:“何事?”
“小的认为,将这些灾民挡在门外,不是个办法!!!”
知府闻声立刻转身,面露不悦道:“那你觉得应该怎样?”
陈郎中又行了一礼,回道:“以小的浅见,应当先将他们用药救治。”
知府皱起眉,急问:“那钱从哪里来?这么多人,朝廷现在把银两都拨向了雪灾之地,我们哪里去拿这么多钱救他们?况且,这些本就不是我们卫城的子民。”
陈郎中坚持道:“天下子民皆为子民,我们不能这样。小的有个愚见,我已经研发出一种药可以治愈他们的病症。如果此时不救治,怕.......”
知府追问:“怕什么?”
陈郎中拱手道:“小的斗胆,敢问知府一句......是否已接到朝廷下发的密报,说雪灾之地出现瘟疫之症?”
知府面色一惊,反问:“你怎么知道?”
陈郎中回道:“半月前就有灾民逃难到卫城城里,到我医馆求医,我对他们的病症了如指掌。所以早在这之前就已研发出一味药,当时还未成效,近来才终于成了。”
知府的面色温润了许多,迟疑着说:“既然如此,你......”知府未将话说完,只是犹豫着什么。
陈郎中见他犹豫,连忙说道:“如若不制止这个疫情,到时候我们整个卫城的百姓都会受灾。”
听到这话,知府马上蹙起眉头,神色紧张地问:“连御医都束手无策,你这药真能医治?”
“能治.....”
知府停顿片刻又道:“这样下来我们得花多少钱?”
陈郎中答道:“我知大人的难处,我有一计。可以让城中的富商、官员,还有手头有点小钱的百姓,捐赠一些钱来购置药材。这些药其实并不贵,只是需要的量大而已。”
知府思索片刻,说:“这倒是可以,那我允了。”
随即吩咐旁边的衙役:“赶快贴榜,昭告城中富豪、官绅以及百姓,让他们捐赠钱财,用以解决这些难民的用药问题。”
“小的,还有一事。”
“陈郎中但说无妨。”
“可否,为这些灾民开仓施粥?”
“不是本官不愿意,只是前段时日,卫城的大米皆运往三地.......”知府迟疑片刻,“本官想想办法吧!哎.....”
这灾民涌动,闹得卫城不得安宁。家家户户闭门不出,皆因有谣言四起,说是这些灾民有身上携带疫病。
唐清欢茶坊内门可罗雀,不止店小二一声叹息,她连着叹了几次了。
门外传来急切的脚步声,须臾,门帘被掀开。
是陈郎中.....
“唐小娘子.......”
唐清欢连忙起身,急问:“何事?如此慌张。”
陈郎中掸去身上的雪絮,接过茗酥递上的一杯热茶,啜了一口。
“我有一事相求,不知唐小娘子愿出一份力?”
唐清欢退了几步,让出木凳,抬手示意陈郎中落座。
“请坐下说.....”
陈郎中落座后,从箱子中掏出几包东西。
“城外灾民一片凄苦,这寒天雪地,湿寒入骨,加上疫病裹身,即使我用药,也无法止入。”
唐清欢接过那几包东西,松开绳索,凑近闻了闻,是浓烈的药味。
她抬眼望向陈郎中,柔声道:“你是想我用这药,熬煮一些投喂这些灾民?”
“正是!不过需要和着你的橘皮茶一路,按水七份、茶一份、药二份,熬制半个时辰即可。”
“那茶的话,用何等茶好些?”
“用店里面最廉价的绿茶即可,这疫病多为热邪入体,绿茶性寒、凉,能清热驱邪。加上我的药,足以抵抗这雪天寒气。”
“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了,你等几人可愿随我一同....”
她正要继续说,陈郎中赶紧接话:“唐小娘子不加以考虑....这满城百姓都怕这疫病,你....”
唐清欢摆了摆手,一脸无所谓:“覆巢之下焉得完卵....躲着就没事吗?”
店铺的小二纷纷赞同她的话,也愿意与她一同投放药茶。
唐清欢笑了笑:“这可是没有工钱的活计,可还愿意?”
“愿意.....”几人异口同声道。
陈郎中起身,向几位行礼:“老夫,谢过各位....”
唐清欢拦住他道:“先生医者仁心,我们旁人看在眼里,怎能不搭把手?”
送走陈郎中后,茗酥几人准备起锅熬制,唐清欢连忙抬手制止。
“不忙,待我去趟隔壁酒铺,你们几人先将橘皮茶备好,等我消息。”
此刻,林傅盛店铺也无一人。不过,那些酒客,已经吩咐自家小厮,打包购买回去。
门帘被掀开,一阵寒风瑟瑟涌入。
“清欢,来的正好,快啜口烈酒驱寒。”
唐清欢接过他手中的酒碗,几口下肚,确实暖和不少。
她将刚才陈郎中上门的事情告知,并将想为这些灾民添置遮风挡雨的草蓬告知。
林傅盛一脸惬意,抬手准备抚摸她的脸颊,被她一眼瞪了回去。
“这又有何难....我就给你说过,这些挂羊头卖狗肉的官府,这等小事吝啬如此,这用得了几个钱,无非是,这灾民不属于卫城,懒得管这破事,冻死算了。”
唐清欢点头同意,又道:“那你准备如何?”
林傅盛突然没有一个正经,露出一脸邪笑:“那要看你怎么对我呢?”
唐清欢起手一把捏住他的脸颊,又道:“你越发像那青楼外的登徒子,越发不成体统了.....”
林傅盛被她捏得嗷嗷叫唤,连忙求饶。
“我不过与你戏说几句,你倒真较起真来。”
唐清欢斜眼盯他:“我还是喜欢沉默稳重的闷葫芦。”
“好了,我待会从钱库中取三十两,就去街市上买些茅草、秸秆、竹篾、破旧麻布、土坯、木板,找十名脚夫和我一同,去城外搭建。”
“待会你去城外,带我一路。”
“为何?等我建造好,你再去城外熬煮药茶。”
“一来想看看场地,二来想看看这灾民的境况。”
林傅盛起身,来回踱步,片刻才同意她一同前往城外。
“那好,你先去买些艾草,将艾草捣成汁,裹一些敷在布帕上,待会将布帕遮面才能一同前往。”
“那你也得挂上布帕....”
林傅盛买好东西,到临江码头叫上十个脚夫。脚夫们将物料装上独轮车,林傅盛吩咐他们沿着大路往城门运,在城门口等他。
他转身去清欢茶坊找到唐清欢,没想店铺几个伙计都想去看看。
每人将布帕上裹些艾草汁,挂在面上,一同向城门口走去。
到了城门口,衙役阻拦他们出城,十名脚夫也被堵在那里。
唐清欢环顾四周,见通判大人同知府大人从城楼上下来,连忙上前。
“知府大人,民妇唐清欢求见。”
知府见是唐清欢,抬手颔首。
“上前说话。”
唐清欢疾步上了城楼拐角处,向二人躬身作揖:“我与相公,想为这灾民出一份力。这寒天雪地,风餐露宿,实在不是办法。”
“那你想怎么出力?”
“我家相公已经备好物料,准备和着十名脚夫为他们搭建草棚。”
她顿了顿,蹙了一眼知府的脸色,见他舒展开来,又道:“明日,陈郎中给我一些药物,我自愿出茶料,为这些灾民熬制药茶。”
知府听闻后,连连点头,侧身与通判对视,面露悦色。
“唐小娘子,不愧是女中豪杰,心系百姓。我允了。”
知府立刻吩咐身边的衙役:“你等,此后配合唐小娘子与林相公,将防御物料分配与他们,若是他们有需要,你们务必协助。”
“民妇谢过知府大人,谢过通判大人。”
“唐小娘子,你不愧是我家女儿看中的人。若是还有什么需要,只管来府上告知便是。”
唐清欢告谢,急急下了城楼。
城门的衙役将木栏移开,唐清欢与林傅盛入了灾区。
面前的境况,连同入内的几人震惊了。
灾民们有的挤在破烂的草棚内外,密密麻麻,衣衫褴褛,全身又脏又湿。
没有烂草棚的,只能露天而卧,边上坐着几名小孩,那些孩子的脸上,裂着口子,手中揣着一小口冻硬的窝头,眼神迷离发直。
有的妇人蓬头脏面,怀中抱着破棉袄裹着的婴儿。但是孩子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妇人只是不停的苦笑凄哭。
旁边有两个汉子,正在抢半块霉饼。还有乱成一团的咳嗽声,呕吐不止的老儒。
有一个小孩从唐清欢身侧跑过来,哭喊着道:“娘子,我冷……”
唐清欢见状,忙将自己的大氅取下,却被旁边的林傅盛拦下。
“你这样给他,等下,会有一窝蜂的人过来。”
“那怎么办,你看看这些人.......”
“先将草棚给他们建起来,不如今晚开始,熬夜为他们熬制药茶驱寒,我陪你一同。”
唐清欢点点头,林傅盛吩咐十名脚夫开始动工。
“现在你看到了,赶快去城楼上等我,要么回去准备药茶。”
“那我先回去准备药茶吧!”
唐清欢再次转身看向这片凄苦之地,到处停躺着尸体,到了一定数量,衙役会将尸体推向火坑,一同烧了。
那小孩冻得瑟瑟发抖,她实在于心不忍,于是想带他回去,让陈郎中看看是否有疫病,若是没有,就暂时收留她。
她快步上前,蹲下身子来:“你愿意同我离开吗?”
小孩已经说不出话来,连连点头。
茗酥见状,连忙上前,挡住唐清欢。自己将小孩牵住,准备离开此地。
就在此刻,一位蓬头垢面的妇人闯了进来。
“让开,这是我的孩子,休想带走.....”
妇人称这是她的孩子,可那孩子一脸惊恐,连连摇头。刚才瞧了这么久,都未见此妇人出来。
唐清欢吩咐龙团、松烟,将这妇人挪开。
这妇人不知那里来的力气,硬是掰不开。
衙役见这边不对,连忙上前询问唐清欢,得知事情经过,吩咐其他衙役一并将她挪开,不过女子实在太倔强。衙役见状,连忙拔刀,妇人被吓恁住了。
抬头仰望衙役,唐清欢一时看清她脏乱的脸颊,竟然认出她来。
是王巧儿——
她怎么会在这儿?她不是被发往汉州城外驿站为奴吗?怎么也成了灾民,莫不是她去了三地?
唐清欢回神,告知衙役,希望将二人带回去照顾。
衙役本想阻拦,想到知府的吩咐,也就准了。
入了城,她让店铺伙计先行去往茶坊,准备药茶材料。自己带这两人去陈郎中处,茗酥不放心那疯婆子,说什么也要让带着松烟。
唐清欢叫了辆马车,火急火燎赶向陈氏医馆。
半炷香后,马车停在医馆门前。
她付了银子,吩咐松烟将小娃娃和这妇人,带入陈郎中诊治。
“这小孩和这妇人,暂未感染疫病,不过小孩有微微发热而已,至于这妇人.....”
“她怎么呢?”
“她是被刺激导致的,心里头堵得慌,神思乱了,才认不清人。放心,服用七日我开的方子,她定能清醒。”
“陈郎中,你看这孩子如此可怜,可否拜入你门下,做一药童。我每月愿支取一些费用,做他的日常用度.....”
陈郎中抬手,触摸孩子的前额、后脑,又看了看他的手,露出满意的笑脸。
“这费用不需要你付,孩子我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