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迟钝或许是一种保护色,直到身体恢复正常,感受到冰冷的身体和酸涩的眼睛,宋妩岁才知道自己刚才的情绪有多翻天覆地。
“姜惊,我没考上……”
“宋妩岁,你怎么总在哭?”
男女生的声音同时响起。
又哭?
姜惊身后的三四个男生,站得随意,想听些什么,站得很有分寸。
“你们去吧,这顿我请。”
宋妩岁听得见男生的声音开始雄浑,却带着本人独有的和气,总能让人能静下来。
“哟,第一次爽约哦~”
“哦哟~”
男生们的声音此起彼伏,出租车到了也还探出头来,“谢姜大爷请客!”
六点不到天暗下来,气温骤然转寒,城市夜晚的灯是彩色且整齐的,路也平坦,随处可见的喧闹。
g市的紫外线是排名靠前的强,姜惊长高了,五官已经硬朗,看起来有距离感了,肤色也没有记忆里的白皙。
怪不得,变化这样大,就是认出来也不敢确定。
她没有总在哭。但宋妩岁习惯性沉默,甚至低着头,只看自己的脚尖。
“一个人过来的?”
她点点头,或许只是单纯看看市一中,或许排演过久别重逢,在此刻都显得多余。
姜惊眼里的神色,宋妩岁读不懂,她最不擅长看别人的情绪,也最难感知情感。这个时候她会选择沉默。
“过来做什么?”
他还是用宋妩岁熟悉的语气说话。
来看市一中,宋妩岁最擅长撒谎。
“来玩。”这也是撒谎。
但又很慌张,“没考上,好奇,来玩。”
欣喜到揣测不安到心疼,姜惊的视角看得见女生瘦弱的身体蜷缩在宽大的衣服里,也看得见那削尖的下巴。
他甚至时隔这么久,能知道这回答只是拙劣的借口。
几年前的满身芒刺,他看不见了。
“第一次来市里?”
宋妩岁又沉默,这好像是件丢脸的事,好像在问:宋妩岁,你是不是没见过世面?
姜惊换了个问题,“不害怕吗?”
宋妩岁仰起头,眼睛被眼泪洗涤过,异常明亮,她当然怕了,第一次一个人来这么远的地方。那些穿梭的车辆让她害怕车祸,怕到不了市一中,怕走错路,怕物价贵……她什么都怕,离开熟悉的地方,陌生的环境让她不安。
“不怕。”
迫切需要被相信,她直视男生的眼睛,她需要肯定的回答。
姜惊的普通话腔调被g市的口音感染,更柔和,在微风里。
“真勇敢。”
亲切地勾引着。
宋妩岁散盘的情绪,眼睛又开始蓄积眼泪,水雾弥漫,她有人设,不可以哭的。
凉风吹得骨头疼。
“宋妩岁。”
她不想应,至少现在不可以发出任何声音,因为这真的会让她哭出来。
姜惊个头猛蹿,身躯像大人一样,宋妩岁甚至开始后悔,如果他是坏人怎么办?
她不该来的。
很不一样。
姜惊一直都记得这个独特的刺猬小朋友,和她说话,常常不回答,眼里全是警惕,仿佛身后有无数蓄势待发的棘刺。说话要小心,不小心她就会龇牙咧嘴。
现在也不回答,安安静静地没有了锋芒,乖巧了不少,也没有多少活力。都不需要有动作,只要一句话,她就可以彻底碎掉。
玻璃娃娃。
这是他想拉一把的小朋友,长大了。姜惊伸出的手在空中顿了顿,轻落在宋妩岁的头顶,随即撤回,“变傻了。”
也说她傻,宋妩岁大颗眼泪往下掉,她真的变不聪明了。
“姜惊。”
“嗯?”
“我没考上。”
我一直都不聪明。
姜惊要怎么才能捡起宋妩岁的情绪,他从衣服口袋里摸出纸巾,“我以为你又拒绝我一次。”
拒绝?这是什么说法?
宋妩岁近视还有散光,夜晚的灯像永久绽放的烟花绚烂。姜惊的眼睛就是这样,甚至还能感受到风。
“我以为你会很讨厌我。”宋妩岁胡乱擦掉眼泪和鼻涕。
姜惊也笑了,“宋妩岁小朋友,是你讨厌我,我从来都不讨厌你啊。你搞反了。”
“可是我对你态度都很不好。”你是不是也很难过,也想不通。
“你在内疚吗?”
“不知道。”
好吧,本人都不太知道自己要表达什么,姜惊沉吟了几秒,“你只是不爱说话,态度一直都很好。”
宋妩岁鼻子都哭得不通气,“不,我话很多,老师都叫我话口袋。”
“噗嗤!”姜惊顺应着,“好好好,只是不喜欢和我说话,那现在还讨厌我吗?”
“讨厌。”
姜惊并不觉得眼前的人讨厌自己。
“别哭了。”他理开那张脸上被泪水打湿的碎发,忽见一双会攻击人的眼睛,让他迅速手回收。
“被讨厌的是我,我都没有哭。”
话毕,只见宋妩岁把手中的纸巾分成两半,一直在压抑哭声,嗓子早哑,“你也可以哭。”
姜惊也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让一个刺猬的转变如此大,但不重要。此刻他安静下来,等宋妩岁平息情绪再说。
天大的委屈,又倔强的人,只流眼泪不哭出声音,这也是要强。
姜惊自告奋勇提议自己当导游,宋妩岁跟在他身后,听着喧嚣,踩着完整的人行道,时不时就需要闭气不想闻的汽油味,市里的斑马线清晰的有用的,没有烂尾的绿化带,显得不太真实。
一脚踩进虚幻,只有宋妩岁能跟上姜惊的步伐,但始终保持一定距离。
今天哭了,很丢脸。
在讨厌的人面前丢脸,是件更丢脸的事。
她停下来,不想走了。
姜惊几乎是瞬间转过身来,“累了?”
宋妩岁摇摇头,又重新跟上去。
来市里一次,她就不来了,以后都不来了,这里没有想象中那么好,让人手足无措。
风景树的叶子自然掉落,路人走过的风将它吹得更远。
小龙虾难剥,还不好吃。
带了几层手套的手还是被划破了,宋妩岁气泄。
县城里,是有小龙虾的,但她觉得自己可能买不起,都到城里想奢侈一把。
微辣的小龙虾威力在宋妩岁看来也很大,手边是早就备好的酸奶。
“不喜欢喝酸奶?”
虾壳又在手指上划了一道口子。
“那想喝什么?”
“酒。”
姜惊微笑,“不可以。”
“为什么?”
“你还小。”
“我初中就喝了。”
姜惊猜到是他走后,宋妩岁被人带着学了些不良习惯,也很庆幸她已经升学。
“但是你现在高中了。”
嗯?宋妩岁没懂,但好像有道理。
那样懵懂的眼神,也很迷茫,甚至还能看见水光。姜惊把自己刚剥的虾都推到宋妩岁面前。
“谢谢。”
宋妩岁一个接一个塞进嘴里,被辣得直咳嗽,这个辣得她头晕。
“宋妩岁。”
视线里的姜惊眉眼都暗淡了,不是这样的,他应该是笑着的。
清爽,温和,明媚。
姜惊抽出纸巾盖在宋妩岁的眼睛上,忍不住叹气,“怎么总在哭?”
周围太过喧闹,宋妩岁其实听不清,她只闻见扎根记忆的干净气息,她努力拉动嘴角,鼻头不配合,开始泛酸。
她好像早就想哭的了。
只是找不到原因,不敢哭,怕别人说装,怕被人说矫情。
比刚才隐忍,单薄的肩膀在抖动,宋妩岁还是没有哭出声音。
姜惊知道她受了委屈。因为只在小镇的那一个多月,班主任一直都会举例教育,反面教材就喜欢说宋妩岁,说小姑娘脾气暴,贪玩,但人聪明,背书最快,就是不听说教,老是打和班上男生打架,因为男生嘴臭,遇见不好惹的。
说她手臂都肿了也不见哼一声,就是要男生道歉。
现在啊,现在的宋妩岁看起来很委屈。
宋妩岁情绪恢复得很快,一分多钟就又静静在吃姜惊剥好的虾仁。
她和姜惊的距离坐得不近不远,两个世界的人,其实距离应该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