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关在一个房间,失去了和外界的联系。
每天定时会有护士来打点滴,叮嘱我吃药,也会有医生问我一些很普通的问题,沟通没什么大问题。
不一样的是,我们之间靠写字。
我听不见声音很久了。
耳朵里还是电流的声音覆盖我的听觉,屏蔽了我对外界的信息搜索。
我回到了高中的状态,比之还要糟糕。我用力割腕,被救回来时,床头放着心电监护,我几乎快要被电磁音穿透。
太疼了。
我的耳朵流了血。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上解剖课,实操课唯一一个满分,解剖又缝合,被文雅说是冷血的怪物。
现在的我,不能看见任何红色的东西。
它会让我彻底失去知觉。
我以后可能当不了医生了,好像连生活都有了障碍。
早知道不学医了。
“她今天怎么样?”
“情绪稳定,也挺配合的。”
黄昏的黑头发已经长出来了,染过色的部分也退了色,她示意医生下去。
“黄昏小姐,她还是……”
“我还不至于被她的小身板撂倒。”
女生坐在床上,手上的红绳乌龟变成了黑线乌龟,另一只手上的手环带了定制款,还是刚才医生监控见面体征的页面。
心率:39次/分。
黄昏推门,高跟鞋踩在地面发出的声响,一点也没引起她的注意。
直到走到了宋妩岁面前,她才转动空洞的眼睛,提着笔写字。
黄昏姐姐,你怎么来了
可以看风景的窗户被钉死,人在房间里只能看见条条框框,天空都是四方的。
黄昏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很久才开口,“我很久以前也喜欢过一个男生,后来他也死了。”
宋妩岁只看得见她嘴巴在动,连忙写字。
我听不见。
黄昏看了看,才晃神,在本子上写下娟秀的字体。
姜惊说过,他们小时候都会请书法家教练字。她那点能看的字在练过的字里确实不算好看。
我来看看你有没有好好吃药
宋妩岁:我知道该怎么做,是你憔悴了
黄昏顿了顿,才写:没事,结束了
画板上的墨迹晕开。
宋:让我走吧
黄昏在她眼里看不出任何希望,毫无生机的死木,她不可能把这样的宋妩岁放走。
等你能听见声音
她在画板上写:好。
随即又写:今天六月二十五?
黄昏划掉五,改成了六。
她问晚了,耳朵里的弦被人不爱惜地用力拨动,余音刺耳。
黄昏:怎么了?
宋妩岁疼得眼睛都看不清,画板上的字开始潦草:执医考试时间过了
你今年还不……
字还没写完,黄昏抬眼了女生,她浅浅一笑,和她的生命气息一样淡。
我知道。
临床医学,普通本科读五年,最后一年实习,毕业后在医院挂名轮转科室满一年才有资格执医考试。
今年能考的人,不是她。
房间是心理治疗师特地布置的,宁静祥和的布局,但因为她不爱惜生命,房间里更加空荡,连墙壁都垫了软垫。
她在这样环境里,日渐消瘦,每天都要两个护士来陪同输营养液。那些正常身形的裙子在她身上宛如一块没有修剪的布,窗外流动的空气会将布料紧紧吹得贴着她身子骨。
“怎么就不好好吃饭呢?”
宋妩岁垂下眼,感受到黄昏突然的难过,她还在想,a市的天空难得见有鸟飞过,到底是富人家的地盘。
她想回g市了。
也许是惜命,宋妩岁接下来很配合治疗,勉强能吃一些流食,每天还是没什么精神,病恹恹的,考虑到交流不方便,黄昏给她请了手语老师。每天除了心理疏导和手语课,还会遵循医嘱坐上轮椅,被阿姨推出去晒太阳。
下了斜坡,再过两处花坛,就看见了喷水池,走廊没什么变化,只是修剪花草的花农不一样。
人少了几个。
路过了当初的位置,宋妩岁终于转了转头,记起那些画面。
恍如隔世。
阿姨看见她终于有点动静,比划着手,“要在这里待一会儿吗?”
她收回目光,没什么精神靠在椅背,阿姨推着她继续往前走。
在太阳底下,耳朵里的怪音会降低,她想自己可能遇到了什么不是阳间的东西,见不得阳光。
太阳仿佛在俯身亲吻地平线,这个时候的光线和强度没那么伤人。
阿姨看出她停留的意思,双手比划,“有事就按铃,我在边上。”
宋妩岁难得有了动作,“谢谢。”
阿姨给她盖好了毯子,在旁边的椅子上休息,眼睛至始至终没有离开过小金主。说实话,被高薪聘请过来,还签了保密协议,她以为肯定是个棘手的大少爷,没想到是个不能听,不能说的小姑娘,脾气还挺好的。
随时都会被风吹飞的单薄,刚看见第一眼,她还以为有绝症。
宋妩岁感受到久违温暖,冷掉的骨头渐渐回暖,她靠着椅子,睡意来袭,难得闭上眼没有看见别的画面。
好困啊。
回到小屋,姜惊还在厨房操刀,她坐在地毯上,矮茶几上放了几张素描纸,其中一张画的姜惊的背影,画到一半。
手机打开的抖音视频声音减到最低。
宋妩岁眨眨眼,难以置信一步一步走过去,快点,再快一点,有些来不及收拾的欣喜,环住姜惊的腰,也环住了温暖。
“怎么了?”
锅里的东西正在冒着热气翻腾,姜惊身上的气味被喧宾夺主。
她好久没听见声音了,这让她忽视了莫名的委屈,“我好像梦见你了。”
她以为姜惊先照顾好锅里的鱼汤,才会理会自己,但姜惊的手覆盖在她的手上。
干燥的。
“荣幸。”
“好像不是个好梦。”
姜惊转过身来,弯下腰注视她,摸着她的头,“梦都是相反的。”
宋妩岁觉得自己预言家,她甚至做好了被推着往客厅走的准备,但是没有。
不一样了。
“你衣服上沾了汤,去换身衣服吧。”
姜惊望着她,良久才笑着,“没衣服换。”
“那你脱掉,别穿这身衣服。”宋妩岁说着就开始上手扒拉,“别穿这身衣服,我记得穿的不是这件,明明不是这件!你脱掉,你脱掉啊,姜惊,你为什么就是不脱?!”
姜惊去世的时候穿的就是这件衣服。
她第二次发疯,怎么也脱不掉姜惊身上的衣服,终于筋疲力尽后,她被姜惊揽进怀里。
姜惊安抚着拍她肩背,“还是这么聪明。”
这样的聪明,会让人变得痛苦。
宋妩岁迷茫了几秒,扣着自己的指甲,“你会陪我一辈子吗?”
姜惊不说话。
“我编了两条手绳,还买了朵金云。”
姜惊静静听着她数,眼中道不明的情愫压抑不止。
“我的另外一个优点是我会做生日蛋糕。”
“姜惊。”
“你生日快到了。”
“可惜,你没福气。”
“吃不到了。”
他们拥抱,不知道时间流逝。姜惊沉沉开口,声音那么远,“一辈子那么长,时间很快的。”
尽说些她不爱听的话,宋妩岁此时才一颗又一颗掉下眼泪,“你记得王柏吗?我以后会因为他忘记你。”
姜惊摩挲着她的后颈,“不会,你永远都不会自暴自弃。清醒也是你的优点,现在只是一个阶段。”
“你为什么不能陪着我?”宋妩岁抓着他的手抚摸自己的脸,“没有你,我怎么办?我听不见声音了。”
掌心满是她的泪水,姜惊心疼,他惹哭了宋岁岁,但是哄不好了,“我会永远陪着你,直到你忘记我。”
宋妩岁突然笑了一声,眼泪不停滚落,“我拿什么怀念你?”
“我们甚至都没有合照。”
她不当明星,为什么要那么在意颜值差距,为什么要自卑,为什么要等到会化妆,为什么要等到自己变好看……
“不哭了,看见你哭,我也难过得快要死掉。”姜惊捂着自己心口,笑得牵强。
宋妩岁捂着自己的胸口,“好疼,姜惊,太疼了,你也带我走吧!”
姜惊看了她好久,还是没把那句话说出口,他不想自己变成宋岁岁的牢笼,“我最放心不下你,我想你好好生活,好好吃饭,但现在我想你开心一点,再开心一点。”
他们再一次拥抱,最后一次感受对方的体温,宋妩岁几乎快要死掉,“你们a市的神仙不干事实,我捐了功德钱,为什么不保佑你平平安安?为什么不保佑你长命百岁?”
时间快到了。
宋妩岁抓着姜惊胸前的衣服,她拼命看眼前的人,她想记住他的样子,“你还没叫我岁岁。”
姜惊却吻上她的唇。
他们留恋彼此的体温,又无能为力挽留,颤抖着,不舍。宋妩岁哭着厌弃,“我讨厌你,姜惊。”
“我爱你。”
姜惊的左肩被咬了一口,除了留下一圈牙印,他感觉不到疼痛,和之前自己咬她的是同一个位置。
原来都是她咬的,一切早有预兆。
“叫我岁岁!”
“岁岁?”却很远很远很远的声音,来自梦外。
“记得找锁,那是我能给你的最后的东西了,”姜惊摸着她手上的小乌龟,血泪流下来,笑着道别,“岁岁,平安。”
“滴——”
耳鸣炸开。
天花板上的灯,白得晃眼。
她又带上了氧气罩,床旁又放了心电监护仪,手背又打起了点滴。
现实。
要是她有很强大的精神力,可以让梦变为现实就好了。
她闭上眼睛,眼泪被排除在外,钻入发间,挺凉的。
“她怎么会在你这儿?”皇明也戾气重了很多。
黄昏推开他,“你要是发疯,就请滚远点!”
“姜惊已经死了,你养着她,姜惊也不会活过来!”
眼前这个人变得陌生,黄昏笑着抽了支烟,“所以姜惊最后找的人是我,不是你,你和他们变得一样冷血,一样会划分阶级。”
皇明脸色霎时间变得阴郁,“现在就要撕破脸?”
黄昏没有正面回答,似不经意问了一个问题,“姜惊死了,你会记他多久?”
“一辈子。”
黄昏笑着,“皇明,你太高估自己对待感情这份心了,但凡你有点这东西,你也不会去控制宋岁岁的账号,让他们现在连一张合照都没有。”
“但凡你有,你也该知道姜惊多喜欢她,你会救她。而不是让我在她听不见说不了话的时候,不管不顾。”
“别说这次事你怎么贡献,怎么把那些人赶下台的,没有姜惊,难道这些你都不做了吗?”
“承认吧,我们就是会变得和上一辈一样,我成不了姜婡姨那样,你也永远学不像姜惊。”
皇明走了,黄昏在原地抽完了烟,摸出手机解散了当初发誓要在一起玩的群聊。
他们回不去了。
就算不向前看,也得往前走,分道扬镳是迟早的事。
绕是有心理准备,这一刻真正来临,并不好受。
“小姐,她醒了。”
阿姨小心站在远处汇报。
黄昏理了理头发,“知道了,你也不用这么小心,她身体差,不怪你。”
阿姨差点哭出来,连忙点头。
床边坐了人,宋妩岁眨眨眼,打着手语,“怎么了?”
阿姨在旁边充当翻译。
黄昏眼睛一眯,“鬼知道你的,晒个下午的太阳,给你晒昏迷了,以后不准晒太阳了。”
“我是病人,我得遵医嘱。”
“又晒死了怎么办?”
“不会了。”
“你怎么保证?”
“我刚刚做了一个梦。”
“梦见姜惊了。”
阿姨的翻译的同时,她也紧盯着黄昏的唇,姜惊两个字出来时,她就点头。
“见色忘友。我照顾你这么久,他都不来说谢谢。”
“他说了。”
“还让人转达,不算数。”
“那我说我的,谢谢你,黄昏姐。”
她刚要解释,她的帮助全是因为姜惊,如果是其他人,她根本会看一眼,就听见阿姨说,“但是我没有钱还,我知道这里的一切都很贵。”
“老娘差你那点钱。”
宋妩岁闻见了一点味道,“我能闻见一点气味。”
“嗯?”
“我闻见你身上有烟味。”
“才抽了一支,狗鼻子。”
安静两秒,黄昏问,“还是听不见任何声音吗?”
“过一段时间能听见,我需要一段时间缓冲,我有预感。”
黄昏挑眉,“你是医生,治病不靠数据,靠感觉。”
“我了解我自己。”
“我也不想他放心不下我。”
“今晚还会梦见他吗?”
“可能会,但我不想。”
“为什么?”
“书上说频频入梦,很伤魂魄。”
“你学医的,信这个?”
宋妩岁摇摇头,“但我就是怕。”
“傻子。”
她愣了愣,没有人会夸她聪明了,这是一个讲究人情世故的世界,她在学习上的聪明很快就要用不上了。
她还没有模仿姜惊的为人处事,他就走了。
知世故而不世故。
成了彻底的缺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