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
车站内,黄昏染了绿色的头发,大波浪齐腰,带着墨镜,盛势凌人的模样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有时间回来玩。”
宋妩岁接过毕业证,上面的照片还是出学校之前拍的,她摇摇头,“不了,你们这里的神仙不保佑我。”
“我保佑你。”
她笑了笑,“再看吧。”
黄昏摘下墨镜,挑开宋妩岁发际的两缕龙须,那双眼睛眨了又眨。
“记得去看看他爸妈,礼物已经给你准备好了的,在行李箱里写了便利贴的。”
“嗯。”
黄昏说在事情刚发生的时候,姜惊的爸妈来看过她,只是她的状态非常糟糕,大多数时间都在昏睡,也没说上话。
她甚至没有看到姜惊最后一眼。
“你们出租屋里的还要的东西,我也让人运到他之前给的地址了。”
出租屋里,和姜惊车祸同一天,被人破坏得惨目忍睹,她因为出门求佛躲过一劫,金店门口的车,一辆属于姜惊,一辆属于自己。
却两辆没有商量,撞在了一起。
她习惯性打了手语,“谢谢。”
她们之后也不会再见了。
这座为之惊叹的城市早就失去了光辉,她不会再仰望了。
踏上回家的列车,她耳朵里幻听了周传雄的青花。
恍恍惚惚,已经隔世。
遗憾无法说,惊觉一场缩。
说起来,她和姜惊不仅没有合照,还因为各种原因没有一起走过同一段路。细细想来是有的,那时候她换了新的地方,离开了郝雪和珊姐,还有很多熟悉的人。
新地方,很多人对她不友好,爸妈也不如印象里的慈爱,那时候真的觉得天塌了。她没有手机,无法联系任何人,跑到姜惊的城市,也是运气好,那样都能重逢。
一起走过那短暂的路途。
她的愈合能力一向不错,尤其手心,小时候和宋妙岩抢大人批下的竹片玩,竹片边缘将手心拉了长长的血口,没多久就愈合看不出痕迹。
但现在她的愈合能力差到脸上有了痘印。
被云尖刺伤的掌心留下很丑的一个疤。
有时还会发痒。
这里的高铁,抬眼就能看见缱绻的层云,卷携着晨光,很快就被吹散。
待久了,她居然也觉得a市的云是白色,天空是蓝色的。明明之前刚来到这里,疫情防控,全城压抑,连天空都是灰的,压抑得她没办法了,才主动和姜惊破冰。
其实只是想说时间太快了。
人越长大,时间过的越快。
她都没抓住什么。
开门的女人低盘发,银发主导地位,脸上比初见多了很多皱纹,眼角下压许多。
“岁岁吗?”
滴——
耳鸣。
宋妩岁点点头。
姜婡招呼着人,“怎么现在才到,天都黑了也不叫我去接你,快进来,快进来。”
其实,姜婡也没认出来这是去年楼下的姑娘,她记得那姑娘单薄,但脸上有血色,哭过的眼睛亮亮的。现在这人已经瘦脱相,面色灰青,一双眸子灰扑扑的。
姜婡从鞋柜里拿出的拖鞋,还是那双眼熟的,合脚的。
宋妩岁打开行李箱,把自己和黄昏准备的礼物提出来,“阿姨。”
“你现在不要乱花钱。”姜婡接过袋子,看得出来是用心的。姜惊也给她说过宋岁岁对人好的方式,就是用钱。
“你叔叔这一年生了很多毛病,不能熬夜,就先睡下了。”
客厅里还坐了一个人,夏涯。
姜婡接过行李箱提上楼,宋妩岁跟在她身后,等耳鸣消失,她才轻声询问,“阿姨,我可以睡在姜惊的房间吗?”
姜婡愣了愣,“可以。”
房间没有什么变化,就是常年没人住,冷清了些,和当初的客房一样。
“我们待会儿再上来,你叔叔备好饭菜了的,都是按你喜欢的口味做的,坐这么久的车,多少吃点。”
“阿姨。”
“嗯?”
“对不起。”
姜婡停下来,眼中含着忍无可忍的泪光,动作轻柔地理宋妩岁枯燥的头发,“不怪你,是姜惊的命,说到底还是他连累了你。”
宋妩岁发现,原来自己也不是所有人的触摸都喜欢。
那么惨烈的车祸现场,那么多人拍照上传网上的照片,一夜之间查无所踪。她一辈子都猜不到黄昏的背景,车祸背后到底有什么庞大的事件。
“阿姨,太晚了,你去睡觉吧。你家,我还是挺熟的。”
姜婡说,“好。”
他们看见对方都会想起姜惊。
她还是害怕长辈,但好像也能成,只是不太礼貌。
宋妩岁其实已经不喜欢吃排骨了,但姜叔叔做的排骨,居然让她想多吃点,糖醋排骨,吃起来牙疼。
以前假期夏涯都会来找姜惊,现在回到g市工作,他也会偶尔来这里,看望姜惊的爸妈,以后他们之间的联系更少了,今天听说宋妩岁要来,他有很多疑问没人解答,决定流食。
“你失联了一年。”
吃不下了,她的胃已经不可逆损伤,最多也只能吃点容易消化的。
宋妩岁收拾好桌面,打开水龙头,洗干净碗,没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岁岁。”
滴——
哎,姜惊没叫她岁岁之前,怎么没人叫她岁岁。
宋妩岁擦干手,才走到客厅,看见猛一头成熟的夏涯,她笑得眯眼,用手语比划。
“你在做什么?”
好吧,他没学过手语,很可能还会以为她有点肢体上面的病。
宋妩岁拿出手机打字。
【别叫我岁岁】
夏涯蹙眉。
三个常用的简单字,她看懂了唇语,继续打字。
【这会让我听不见】
【我会非常难受,耳朵里都是电磁音,要响很久】
夏涯没有理解透,但也认命开始打字。
[为什么会这样]
宋妩岁摇头,其实她撒谎了,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为什么。
【可能老天想让我学手语】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
【我至始至终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到底有什么?姜阿姨现在也没说发生了什么,除了他们联系不上人,亲自上门的几个人被告知姜惊去世,这个消息几乎是被封闭的。
就连求证对象也失联了一年之久。
【我回房间了】
宋妩岁穿着的裙子空荡荡的,披散的发质差到极点的头发,让她在夜晚的每一步都轻巧得像过一样。
身后的夏涯,探究阴郁,他不知道宋妩岁有没有撒谎,只知道这件事,他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
回到久违的房间,她环顾了书架上的书,漫画小说,政治经济,股控医学……什么书都有点,那么多书,怪不得他什么都知道一点。
拉开当初姜惊给她换手机的抽屉,里面放了几本笔记本,一本房产证一本资料,宋妩岁摩挲着封面,姜惊都是她的人了,看看日记没什么吧?
但她对姜惊的了解少得可怜,她鄙夷自己的行为,又迫不及待想要了解姜惊的从前,a市出租屋里那本被人扔在地上,字迹被漫出的水浸湿,模糊得看不清。
几本笔记全是按日期放好的,字如其人,字迹柔和俊逸,文字排列也很整齐。姜惊说过他的字太过温柔不被当时教书法的老师喜欢,那个老师应该会喜欢宋妩岁的字体。
她的野生字体自带狂野和不羁,当然排在一起看就比较伤眼。
来到g市才开始写的日记,那时候的字还有些稚气。
2014.09.19晴
妈妈终于和外公吵了一架,我们离开了那个所谓的富人区,来到了爸爸的老家,大山很多的地方,这里空气清新。
前两次都是匆匆来,匆匆走,这次我要在这里待上一个多月,借读到爸妈调回学籍。
爸爸的老家也在山里,更山里,公路都没有修缮的小镇。传统的奶奶并不待见和妈妈一个姓氏的我,大人的战场转战得厉害。
许久不见的堂哥是个黄毛,和大黄一个颜色。
小镇的夜晚,狗叫,鸡鸣,还有蛙蝉的活动,不安静但又安静,世界都是祥和的。
这里的夜晚,满天星辰,也夜空都有独特的魅力。
2014.09.20晴
一个历史性的学校,教学到桌椅都有年代感。
这个地方,老师上课都在说方言,我不太听得懂。
更无力的是,作为新面孔,我会被点起来回答问题。老师为了迁就我,说的方言版普通话,更晦涩,我需要翻译。
同桌会翻译,但多数时候他都不敢抬头看老师,怕被叫起来回答问题。
班上很多人听见我说普通话,都开始窃窃私语,男生更多一点,他们下课会故意撞倒我的桌子,笑嘻嘻说对不起。
早上刚来,下午就收到情书,身边的目光更加不善,我才十五岁。
写信回绝了女生,我的鞋被她踩了一个鞋印,她和那些男生一样,笑嘻嘻道歉。
实际一点歉意都没有。
没有实验室和实验器材的课,听起来如此抽象,似乎每节课都会拖堂,我的临时座位在第一排,满头老师的知识降临。
我不知道放学出校门会如此拥挤,走慢了几步,就被蜂拥而至的红色校服排除在外,那些打量的目光充满了鄙夷,还会模仿我说的话,然后和同伴一起嬉笑。
避免冲突,我退到了不拥挤的地方,还是被人狠狠撞得踉跄,我真的开始讨厌这个地方,这个学校了。
但出现了一个小孩,头发栗黄,穿着大红校服,风风火火从我身后路过,顺带扶了我一把,像红孩儿一样撞飞那些看热闹的人。
事情发生得很快。
那一刻,我却看见了她浅色的眼睛里盛满了阳光和叶影,好傲气的眼睛。
我想和她做朋友。
突然萌生的想法,她走得太快,脚踩风火轮,我追到校门口,只看见了张寒迟的七彩兄妹。
校服的复刻,人群的拥挤,我可能遇不到她了。
但是张寒迟说,这里地不大,学校就那些人,他找人帮我打听。
七彩兄妹?
不行。
今天的日记有续写,我做了个梦。
我梦见我跟在一群小孩子身后,最前头是放学时那个长头发的小孩,白白胖胖指挥身边的人,给自己捶腿,捏肩。
“老大,这还有个偷懒的。”
我被忙碌的小朋友举报了。
她靠在一块石头上,石头不大,刚好够她小小地躺着享受。她眼皮抬到一半,“新来的小弟?”
“不,我是想和你做朋友。”
我表明我的目的,她太潇洒了,仿佛拍摄出来的女侠,傲得不知方物,“想我做朋友,得看你真不真心。”
“真心?”
她说,“就是毅力。”
“什么意思?”
她不耐烦招呼她的小弟们,“把他丢出去,我不想有个傻蛋小弟。”
然后我就醒了。
那我下次遇见她,努力一下。
什么鬼啊,为了写姑娘出场,铺垫那么多坏情绪,白月光嘛这不是?
形容姑娘,用脚踩风火轮的红孩儿。
要是那时候发现姜惊会写日记,她肯定立马答应交朋友,然后找机会偷看他的日记。
每篇都是碎碎念。
宋妩岁关了灯,抱着笔记本睡去,这上面有姜惊的气味,很淡,但足够了。
这是恢复嗅觉,第一次闻见这么安心的气味。
她开始反思,学了那么多,怎么就没有学调香呢?调出独一无二的晴天洗衣的气味,这么干净的味道,闻不到了。
好像真的躺进了姜惊的怀抱。
2014.09.30晴
国庆到了。
我和她转角相撞,怪我走了扬了下巴,把她撞得语无伦次,感觉她快哭了。
真的很对不起。
牙差点也被崩掉,但我很高兴,我们说上话了。
张寒迟说这里的学生都很早熟,小学就有早恋辍学的。好苗子也多,全看身边是些什么人,可塑性太强的年纪很容易走错路。
我想长头发的姑娘,那么傲气的人不能走的张寒迟口中的路,不能像去学校那条街上的人一样,年纪不大操劳着家务,边上还有哭闹的孩子不停叫妈妈。
我为所有母亲歌颂,但有些歌颂是可以避免的,可以选择的。或许是我自大,但这是不能为自己负责的年纪,怎么能负担一个家庭的责任。
山挡住的视线,眺望到的地方很有限。
窗外起风,风如叹息,穿过窗纱,钻进房间,拨乱了睡梦中人的额前碎发,露出额头。
宋妩岁意识在此刻最清醒,她抬手摸了冰凉的额头,时有时无的气味让她不敢太过用力呼吸,彻底闻不见味道了,她重重舒气,翻身看向窗外,窗纱还在飘。
变成风了?
“不怕我发烧了,变成风来吹我。”
她喃喃自语。
窗纱停下来,静静垂在窗口。
“小气鬼。”
“我是开玩笑的。”
好像真的有人能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