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你太像她
俞繇轻易被问住。
言攸悠悠起身:“长公子,借一步说话。”
“多谢。”
……
又是那一条长廊。
俞繇影青色的衣袂被风吹出几分伶仃。
“玉京城流言多是非多,秦姑娘体谅一些,家中弟妹都曾错认你,他们心里也许还有怨气,对你说话重些,都由我赔罪。”
言攸想笑,看来俞繇对她那场假死是深信不疑。
“长公子想如何赔罪?只是随口说说?”
她递了梯子,他也顺着下了:“新得了一对镯子,成色尚可,是姑娘家会喜欢的颜色,就当作给你的赔礼如何?”
“可是无功不受禄。长公子是要我欠你人情吗?”言攸逼视着他。
“人情谈不上,只是确实有几句嘱托。”
言攸:“长公子不妨直说。”
俞繇陷入一场冗长的自省中,他说:“希望秦姑娘不要将与家妹相像视作是一件晦气之事,清和是个可怜的姑娘,是为人顶罪自戕的,当年一事个个都深信不疑,可你不是当年那些人中的任何一个,不要误会清和……”
她颦紧双眉,好生不解他的说辞。
“顶罪、枉死?你说她么?”
俞繇几乎满面生悲:“她已死了两年,也无从对质,依我私心,是想秦姑娘信清和,可依所谓‘公理’,律法以有罪处决了她……都说着她是凶手,唾骂不止。”
他怎么能喋喋不休至此?
言攸胸腔中闷堵着一块,迟来地生出怨怼。
景佑十四年,春日案发时,无人信她,可她的确是帮凶,只不过被推着从共犯变成正犯。
如今都过去两年了,和“秦嫽”一个外人推心置腹说什么“清和可怜”、“无辜顶罪”未免太苍白太拙劣太虚伪,还不如被蒙在鼓中一辈子,胜过此番虚情假意。
连死都没来看过一眼的人,有什么资格喊冤。
但这样的虚情假意足有两载,俞繇想就这样虚伪尽余生。他做不到为清和翻案,至多去神像前忏悔,敲问红颜白骨。
无用的兄长,无用的悔过,情愫犹胜旧疾百倍,最懂如何割心剜肉。
俞繇说了许多。
一说,清和像一只蝉,寿数短短,短到不足以向世人解释,也注定有诸多口不能言。
二说,都怪他没有成全清和,他活得再久,死后下了地府也不一定能得她谅解。
三说,清和自上京后从未欢喜过一日,有很多人欺负她,也有很多人帮着欺负她,他终年活在父亲的权威下,总不能够为她遮蔽诘难。
言攸垂下眼睑,“长公子不该同一个外人说如此多,也不见得我会动容会深信。”
家奴捧着一个匣子走来,俞繇对他道:“下去吧。”
匣子打开,是一对漂亮的红玉镯子,成色、分量都相当稀奇,俞繇一边笑一边让她伸出手,要为她套上镯子。
言攸木然着迟迟没有动作,他如今不是什么兄长,又要恪守礼节,手持着玉镯尴尬地半悬着。
“我留着它也无用,你与清和年岁大差不差,权当是我这为人兄长者迟来的补赎。”俞繇对她和颜悦色,“往后听了别人嚼的闲话,你也摸得清真假了。”
那镯子怎么红艳艳的,还没套上手就那么烫人那么刺目,比他旧时送的那对红玉耳珰好得多了。
她“死了”,他就上赶着把最好的东西送给“外人”。
“我不用这样贵重的赔礼。”
言攸没料到他会强硬地拉过她的手把镯子往她手上套,冰冷的触感刺得她一哆嗦,仓惶地抬头。
“长公子!长公子你做什么?”
“你收下吧,当年我什么都给不了她,我害死了她,害得她那么小就失去所有支柱决然自戕了……
你太像她了,那次初见我就想对你说好多……我没有四妹了,我的四妹怎么和薛少卿的表妹长得一样,我心里堵着,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人叫着别人兄长……”
俞繇不是不疯。
他被整个侯府森严的规矩架着,连疯癫的自由都不剩。
挣扎间,言攸磕到背后的木柱,肩胛疼,手上疼,整个躯体都被疼痛控制,那种痛历久弥新。
“长公子,我不要你的东西!”
“松手,我受不起。”
“我……”
又遥想及笄那岁,她竟真的心生欢喜,‘阿兄,我把愈合的耳洞又穿开了,有些疼,但是这耳珰真漂亮啊。’
红玉圈住她的手,连带着将胸腔里跳动的东西也锢住,推拒卡在喉咙里,手上挣出的一片淤痕牵痛陈年旧伤……
“阿……啊……”
时间剪碎那错织的命盘,剪断亲缘,剥去称谓,徒留她苦苦喑哑。
俞繇啊俞繇,那些真相是你臆测,还是我受到了出卖?
她抬不起头,也不敢抬头,有晶莹要夺眶而出,在奔涌前被俞繇拥入怀中。
“望你不要与清和一样苦。”
燕子巢、吟风楼,见到过这张脸的地方他都再也没去。
但天意注定似的,她就是会重复出现,直到叫他溃败。
好想,想了两年,在薛疏问他那个问题时,他怎么答得出来。
他又不是真的想做一辈子的兄长。
可他不能为了一张脸,去亵渎另一个无辜的姑娘,于是他只短暂拥有了一下,又将她放归。
“秦姑娘,我命人送你们回府吧。”
言攸闷声笑:“长公子为故人哭不值得,她看不见。”
她看见了,那矜冷的兄长怎么也会低伏在人的肩头落泪,怎么会将自己生生熬出几缕白发,连一身漂亮的装束都只把他装扮成苍老的孔雀,平添滑稽。
眼底凉凉的,是想哭还是想笑?
复仇、背离,没有让她感到舒爽和快意。
而隔着回廊,她望见薛疏的双眸,他僵硬如木偶,脸笑心未笑。
彼时的他又在想什么?
原来她并非全然的铁石心肠、彻底的冷心冷意。
他示好像理所应当,俞繇示好就能被得寸进尺。
言攸低声:“长公子,别想了,我该与表兄回府了,再晚天色就暗了。”
俞繇要送他们出府,很快被家奴叫去,声称主母和侯爷在传唤。
俞繇只能吩咐其他人相送。
他去时,俞深正被三房夫人陈氏搂在怀里,陈氏眼圈通红,紧紧护着孩子。
“父亲、母亲。”
俞煊开口叱声:“跪下。”
“父亲?”俞繇不明所以。
陈氏率先出言指摘:“你是怎样管束深儿的?现在摊上人命,他还这么小,你说要他往后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