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人面畜首
回到薛府那一路,无人说话,言攸翻她的书,薛疏多数时候盯着她的手腕处。
入夜了,薛疏还关在书斋里,言攸叩门入室。
“薛师兄没有什么要和我交代的吗?”
薛疏恍若未闻,愣愣问:“你来了?”
言攸单手扶着门框,保持着好一段距离,不肯继续往前了。
“书房明明静得很,师兄却像没听到我问话。”
他沉重呼气后笑了:“我交代什么?”
薛疏全然是气笑的。
言攸眸子蕴着冷色,唇瓣一张一闭:“你出卖我。”每个字都吐得清晰,敲在心扉上。
“你说这话,无凭无据的。我怎么出卖你了?”
薛疏保持着疏离的笑容。
她道:“除了你,除了我的两名贴身丫鬟,没有人知道我是替人顶罪而死的,没有人会说大理寺当年错判。”
言攸五指按在木框上,一再隐忍:“俞繇从何处得知的,师兄你说……”
“你上前来,我告诉你。”
言攸轻轻合上门,房间内烛火被呼过的风吹暗一瞬。
“说吧。”
薛疏嗯声,坦坦荡荡承认:“是我告诉他的。
我修修改改,把你说得好不可怜,用家畜的血在你的旧衣上涂涂抹抹,就成了一封血书……在他生辰时送去,我知道他一定会收的。”
“我实在难想,他与你朝夕相处两年,连你的气息都认不出,分不清狗血和妹妹,对着牲畜的残血痛哭流涕。”
言攸如鲠在喉:“你净是算计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你以为无关紧要,可俞繇不那么想。”薛疏站直了身就高过她,映在门纸上的光影都咄咄逼人,让面前的人一退再退。
“你很高兴吧,你一直嫉妒俞繇,你看他愧疚度日,日渐消瘦,心中畅快吗?”
“你心疼他。”薛疏肯定道,笃定中夹带着自私的嘲讽。
“是你先嫉恨他。”
薛疏抿出淡笑,温和的字眼近乎流血:“是啊,我高兴,夺妻之恨啊,见他不得安宁……我多高兴。”
言攸扬手扇了他一掌,那一声太清脆惊得夜色都晃荡,似乎翻覆到了他脸上,那里扣着灰调。
“薛师兄,嫉妒成性不是什么好事。”
薛疏又往前踩了两步,“当初对不起你的人是他,逃避的人是他,师妹这么记仇的一个人,可以因为他今日的一点恩惠施舍就盲目地与我翻脸?”
“你变蠢了。”他欺身逼近。
她退得撞到桌角,藏剑的手臂被薛疏攥住。
“你见我时,有几次是不带凶器的?”
比匕首尖锐的,永远是人心。
她心不诚,自然永远都将尖端对准他。
“你发了什么疯?”言攸甩手发现弄不开,又用另一只手去掰他的指头,冷不丁碰到他手背上的青筋。
薛疏道:“我知道你擅长偃甲术,习惯了用这些手段防身,防外人,也防师兄。”
“不过你到底没怎么习武,有时候被人捏住短处只能耍些小聪明脱身,有时候……呵,就不大走运。”
“你想做什么?”
薛疏上扬眉:“算账。”
言攸对他扬着脸拧眉,牵他另一只手朝自己白皙的脸上招呼:“我最怕欠你的,方才伤你,你便打回来……”
“别撒泼。”
“打啊!”
“……”
“让你打!”
岂料那只手也摆脱她控制,骤然收紧掐着她的下颚,薛疏向前一压,稍扶着她腰侧,叫人倒在桌面上,霎时间一如飞蛾扑火,烛台都抖了抖。
痛。
她半身都倒在那光滑又坚硬的平面,想起身又不能。昏黄的光线照不亮师兄的阴翳,愈靠愈近,四目相对、心跳共振,只隔了几层衣料。
两片阴冷的、怨毒的,恐怕是那疯子师兄的唇瓣,死死盖在她下半张脸上,恨不得严丝合缝,像榫卯镶嵌,经久不离。
她唇中艰难嘤咛着一点声音,复又被洪潮吞没,一方攫取一方求生,嘴里含着血腥气,是什么感情不得而知。
也许又不需要感情,因为褪去华丽的皮囊,人也讲兽性和本能,至于师兄的本性可能原就是这样疯疯癫癫的。
言攸恶瞪着薛疏,哪怕眼里已经充斥着滚烫的屈辱,也绝不闭眼,血液里的本能就是恨。
“薛……”
薛疏留了她几秒喘息,她的手四处抓挠、狠掐,是真的要撕下他的皮肉。
两年了。
她好像觉得只有俞繇会难过,是因为他从不显露,就可以将他的心酸忽略不计。
好恶毒,好恨她这样的人。
他为什么不说?
薛疏就知道,她根本没有一刻是真心可怜他,好自私的一个人。
言攸眼尾两侧淌过两线湿痕,而上位者眼眶下点点滴滴,有一些被卷进唇齿间,品尝出极致的咸苦。
薛疏大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要和她咬得你死我活般。
“薛知解,你这人面背后遮的是畜首吗?”
他的气息多数吹到她脸上:“什么畜生?狗吗?像不像狗?像不像你的走狗?百依百顺那种,只是现在突然不依你了……”
薛疏面上是难以言状的骇人,到了需要人驱邪的程度。
“滚开!滚!”
“嘘——”
薛疏解了发带缠住她的嘴,堵住她的聒噪吵闹,言攸只能发出一点“唔唔”的动静。
“你别吵,也听一听我是怎样想的……”
身上的桌子仿佛成了案板,投靠的所谓家人快要拿着刀在她身上宰割。
“呜……”
薛疏急促地呼吸了好一阵,眼里的汹涌平息部分,又冷萃成另一种极端。
“不是你自相矛盾吗?一面想利索地消失,不计骂名,一面又奢求俞繇能来看你,拖到被逐出侯府了才甘心假死。”
“一走就是两年,突然出现,突然向我要身份,只是为了让自己方便行事!”
“言清和,我自私,我承认啊!你不自私吗?俞繇不自私?天下谁人没有私心?”
“你不过是仗着我有几分喜欢你,心安理得地拔刀架颈,威胁我、利用我、美名其曰是合谋。”
“俞繇对你招招手你就痛哭流涕,我呢?我替你守着假死一事,我知道你还活着,却连找都不能去找。”
“俞繇想你是情深义重,我想你是不伦不类、无耻无义,可大家都忘了,我原本要娶的人就是你!”
“提亲前我就问过你愿不愿意嫁我,是你点头答应的。”
“俞繇从中作梗搅黄了你的计划,我问你如何是好,你说将计就计,既帮我报仇又为你脱身,你哄着我娶仇人……哄得我晕头转向,百依百顺。”
“我一忍再忍,心里有一块总觉得要溃烂掉……万般忍耐都是为了我们啊——”
言攸抬头撞着桌面,砰砰的声响被他垫在掌心后消失了,为什么千般迁就和怨恨会纠缠不清?
“凭什么不让他知道!他帮着那些人冤枉你、欺负你,让他愧疚让他生不如死又如何?失去前都不懂得珍惜的人,死后忏悔无异于蛇蟒流泪。”
“哈啊……你去击鼓鸣冤吧,说我对你逼奸。我一定会告诉俞繇,你根本没死……呵呵哈哈……然后他就知道他的好四妹一直在骗他,知道你这里比石头都硬……”
他低头贴近她心窝,那里狂跳不止,已经辨不清情绪。
柔软的身躯不过是一副铁石心肠的装扮,骗人弥足深陷。
房门外,细辛听着他撕心裂肺的陈词,瘫软地跌坐于地,两手掩着嘴唇,泪水肆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