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邸东侧一座偏僻的卷宗库房方向,浓烟滚滚,火光虽已被扑灭大半,但焦黑的断壁残垣在月色下显得格外狰狞。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尘和水汽。
萧执一身玄色常服,背对着她站在一片狼藉的废墟前,身影挺拔,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他脚下,是厚厚的、尚在冒着缕缕青烟的灰烬。
几个浑身湿透、满面烟灰的侍卫和书吏垂手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殿下?”江烬璃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萧执缓缓转过身。火光映照下,他那双因色彩弱视而常年显得淡漠的眸子,此刻却翻涌着足以冻裂金石的风暴。他脸上沾着几点灰烬,更添几分肃杀。
“你来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被砂石磨过。
江烬璃几步冲到他面前,指着那片焦黑的废墟,声音都变了调:“这…这是怎么回事?这是存放《匠籍改制疏》和历年案卷的库房?!”
“一个时辰前,”萧执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却字字如冰珠砸落,“库房走水。火势极猛,救无可救。所有关于匠籍改制、乃至你父亲旧案的原始卷宗、存档文书……尽付一炬。”
轰隆——
仿佛一道惊雷在江烬璃脑中炸开!她踉跄一步,几乎站立不稳。怀里的油纸包,此刻变得重逾千斤,又冰冷刺骨。
她刚抓住朱家私造军械的滔天铁证,转头,指向父亲冤屈、指向匠籍不公的关键卷宗,就被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巧合?天底下哪有这般要命的巧合!
“走水?”江烬璃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质问和无法遏制的悲愤,“看守呢?巡夜呢?库房重地,怎会轻易走水?又怎会恰好烧得如此‘干净’?!”她猛地指向那片灰烬,“这是灭口!这是人为灭迹!殿下难道看不出来?!”
“放肆!”旁边一个侍卫统领忍不住出声呵斥。
萧执却抬了抬手,制止了侍卫。他深邃的目光落在江烬璃因激动而微微发红的脸上,那里面燃烧的火焰,似乎比他身后残存的火星更灼人。
“证据呢?”他只问了三个字。
江烬璃胸口剧烈起伏,她死死咬着牙,猛地从怀中掏出那个油纸包,几乎是砸在萧执面前一张侥幸未被波及的残破石桌上。
“证据?这就是证据!”她一把扯开油纸,露出里面几片漆皮碎片,指着上面显影出来的冰冷线条,
“玲琅阁仿制的‘金玉满堂’漆陶胎茶具!朱清宛忽略胎漆收缩率,让器物开裂,漆皮剥落!就在这些被百姓丢弃的劣质漆皮之下,藏着这些军械零件图!朱琮!他在利用民器夹带军械图纸转送!而烧毁卷宗,极大可能是为了掩盖当年构陷我父亲、篡改匠籍制度的真相!为保住他朱家!”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废墟上回荡,带着孤注一掷的嘶哑。
萧执的目光扫过石桌上的碎片。那些精密的线条,于常人眼中已是触目惊心,于他色彩弱视的眼中,却只是一片模糊的墨痕。但他能感受到江烬璃话语里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愤怒和绝望。
他沉默着,俯身,修长的手指捻起一片碎片,凑近眼前,又移到鼻端,轻轻嗅了嗅。
“军械图……朱家……”他低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碎片边缘,仿佛在确认某种冰冷的真实。周围的侍卫和书吏早已面无人色,私造军械、构陷大臣、焚毁卷宗……任何一条都足以掀起腥风血雨!
“卷宗没了,线索断了。”萧执放下碎片,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却投向那片死寂的灰烬,“但有些东西,烧了,未必就能抹去。”
他忽然转头,对旁边一个面如土色的老书吏道:“李书办,取纸笔来!要最上等的熟宣,还有你平日誊录奏章用的松烟墨!”
老书吏一愣,虽不明所以,还是颤巍巍地应下,飞快地跑去取来。
萧执拿起那张素白的熟宣,又拿起墨锭,却并未研墨。他蹲下身,伸出骨节分明的手,直接探入那片尚有余温的灰烬之中!滚烫的灰烬沾上他白皙的手指,留下刺目的黑痕。
“殿下!”江烬璃惊呼。
萧执恍若未闻,双手在厚厚的灰烬里用力地、仔细地揉搓着,仿佛要将所有残存的精魂都揉入掌中。黑色的纸灰、白色的绢帛余烬、未燃尽的焦黄纸片……在他指间混合。他捧起一大捧带着灼人余温的灰烬,走到石桌前,将灰烬全部倾倒在盛着清水的砚台里!
嗤——
冷水遇热灰,腾起一股刺鼻的白烟。
萧执拿起墨锭,毫不犹豫地伸入这浑浊的灰水之中,用力研磨!原本漆黑的松烟墨汁,迅速被灰烬染成了浑浊不堪、带着死气的深灰色,里面还漂浮着细碎的、未燃尽的黑色颗粒。
“烬璃。”他抬眼,看向江烬璃,那双惯常冷漠的眸子深处,跳动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你来写!”
江烬璃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她的心狂跳起来,血液似乎都涌向了指尖。她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接过萧执递来的、饱蘸了灰烬墨汁的狼毫笔。
笔尖悬在洁白的熟宣之上,微微颤抖。
写什么?
“写!”萧执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写那份被焚毁的《匠籍改制疏》!把你父亲当年告诉你的,把你从阿嬷那里听来的,把你这些年查到的,把你心中所有关于匠籍不公的控诉!一字不落,写出来!”
江烬璃眼中瞬间涌上热意。她不再犹豫,饱蘸墨汁的狼毫重重落下!
“臣,工部虞衡司主事江远道,昧死上言:夫百工之技,乃立国之本,强兵之资也……”
她的字,承袭了父亲的筋骨,此刻更带着金漆勾刀的凌厉锋芒,饱含着无尽的悲愤与孤勇,力透纸背!浑浊的灰墨落在洁白的宣纸上,留下触目惊心的深灰色字迹,每一个字都像是用血泪和灰烬凝聚而成,透着一股惨烈的不甘。
“……然今匠籍所锢,等同贱隶!子弟不得科举,婚嫁不得良配,世代为奴,动辄得咎!长此以往,技艺凋零,人心离散,国本动摇矣!伏请陛下,开匠籍之禁,许其等同军户,以技论功,为国效力,则天下匠人幸甚,江山社稷幸甚!”
最后一个“甚”字重重落下,力透纸背,仿佛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石桌周围,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这卷用库房灰烬写就的泣血疏文。灰黑的字迹在白纸上蜿蜒,如同无数冤魂无声的控诉。
萧执的目光,死死锁在那“等同军户”四个字上。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方才沾染的灰烬和滚烫的余温,缓缓抚过那四个字。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纸面的刹那——
异变陡生!
那原本深灰色的“等同军户”四字,接触到他手指的温度,竟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点燃,瞬间褪去了灰败的死气,一点一点,由内而外,透出鲜艳欲滴、惊心动魄的朱红色!
那红色,正大、堂皇、炽烈!
他指尖带着方才沾染的灰烬竟然是——御笔朱批独有的色泽!
“这……”旁边的老书吏李书办失声惊呼,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朱…朱批!是先帝爷的御笔朱批啊!”
江烬璃如遭雷击,死死盯着那变色的四字。父亲当年的奏疏,先帝的批复,竟然不是“等同贱籍”,而是“等同军户”!
是有人,篡改了圣意!
将匠人从“军户”的准良民身份,硬生生打入“贱籍”的深渊!这轻飘飘的篡改,葬送无数匠人的一生,也葬送她江家满门!
“贱籍……等同贱籍……”萧执低沉的嗓音响起,带着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了然。
他收回抚过朱批的手指,那抹刺目的红仿佛烙印在他指尖。他没有看那变色的朱批,目光却缓缓移向砚台里浑浊的灰烬墨汁,然后,俯下身,捻起一小撮灰烬,凑到鼻端,极其仔细地嗅闻着。
灰烬中,除了纸张焚烧的焦糊味,还有一种极其细微、几乎被完全掩盖的,甘甜馥郁、厚重深沉的奇异香气。这香气,在这片狼藉的废墟中,显得如此突兀,如此格格不入!
萧执的瞳孔,在月下骤然收缩,锐利如鹰隼!
“龙涎香……”
这三个字,从他齿缝间冰冷地挤出,带着滔天的杀意。
江烬璃猛地抬头,眼中是惊骇,是了然,更是彻骨的冰寒!龙涎香!此乃皇室御用、王公贵族也难得一见的顶级香料!焚烧卷宗的火场灰烬中,竟然又残留着龙涎香的灰烬!
这与当初匠籍案爆发时,那些神秘消失的关键线索现场,残留的香气,同出一源!
那个隐藏在幕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手炮制匠籍冤案、构陷忠良、如今又焚毁卷宗的主谋……身份已然呼之欲出!
他不仅位高权重,而且,就在这九重宫阙之内,甚至,就在他们身边!
夜风卷过废墟,扬起未熄的灰烬,如同黑色的雪。
萧执缓缓直起身,玄色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沾满灰烬的手指捻着那一点龙涎香灰,目光穿透浓重的夜色,望向皇城深处那一片巍峨的、吞噬无数忠骨与冤魂的宫阙阴影。
“好一个龙涎香。”他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好一个……金殿藏奸!”
六皇子府邸库房焚毁的余烬尚未冷透,龙涎香灰指向宫阙深处的寒意已如跗骨之蛆。萧执连夜被急召入宫,留下江烬璃与陆拙在弥漫着焦糊味和无形压力的府邸中。
“龙涎香……宫里的人……”陆拙操控着轮椅,停在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声音凝重得化不开,
“阿璃,这潭水,比我们想的还要深,还要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