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锦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受宠若惊的谦逊。
她再次福身,声音清越而坦荡:
“王爷谬赞。草民一介商贾,不过因缘际会,恰逢其时。眼见粮价飞腾,民怨沸腾,恐生变乱,故行此下策,只为解民倒悬,略尽绵薄之力。
至于些许浮财损失,不足挂齿。能得王爷一顾,已是草民莫大荣幸。”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明自己“忧国忧民”的立场,又刻意放低姿态,将功劳归于“恰逢其时”和“王爷关注”,将商人的圆滑与对权力的敬畏表现得恰到好处。
殿内响起几声极其轻微的、带着质疑的冷哼,显然来自某些对商人抱有天然敌视的官员。
萧辰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如同两口寒潭,让人无法窥探其情绪。
他身体微微后靠,倚在宽大的紫檀木椅背上,手指在光滑的扶手上轻轻叩击着,发出低沉而规律的笃笃声,每一下都仿佛敲在人心上。
“解民倒悬?”
他重复着这四个字,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压力,“好一个心怀天下的商贾。本王听闻,你此番入京,携百船货物,所图非小。既言‘荣幸’,本王便予你一个恩典。说说看,你想要什么赏赐?”
他抛出一个诱饵,也是一个陷阱。他要看看,这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女人,胃口究竟有多大。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云锦身上。空气仿佛凝固!
云锦藏在袖中的手,再次攥紧。掌心被指甲刺破的地方传来清晰的痛感,提醒着她保持清醒。
她缓缓抬起头,这一次,她的目光不再低垂,而是隔着那层薄薄的面纱,勇敢地迎上书案后那双深不可测、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眼睛!
四目相对!
一个深如寒渊,探究审视,带着掌控一切的漠然。
一个沉如古井,平静无波,却在最深处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无形的气场在殿中碰撞,仿佛有看不见的电光在噼啪作响。
萧辰的眼神微微一动。这女人的眼神…太过平静。
平静得不似一个面对摄政王、面对泼天富贵诱惑的商人。那平静之下,似乎隐藏着某种他暂时无法解读的东西。
有趣。
就在这令人屏息的寂静中,云锦开口了。
她的声音依旧清越,却带上了一种奇异的、斩钉截铁般的决绝,清晰地回荡在落针可闻的大殿之中:
“草民斗胆!所求恩典,非金非玉,非爵非禄。”
她微微停顿,目光扫过殿内那些面露惊愕的官员,最后,再次定格在萧辰那张毫无波澜的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草民愿倾尽所有家资,献于王府,报效朝廷。只求王爷开恩,允草民入府为妾,侍奉王爷左右,以报王爷昔日解江南困局之恩!”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紫宸殿内炸响!
“什么?!”
“入府为妾?!”
“荒谬!简直荒谬绝伦!”
“一个商贾贱籍,竟敢如此痴心妄想?!”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如同沸水炸锅般的哗然!
侍立的官员们再也无法保持沉默,纷纷失声惊呼,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鄙夷、愤怒甚至荒唐可笑的表情!
他们看向殿中那个白衣女子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得失心疯的疯子!
一个富可敌国的商界巨贾,献上全部家财,所求的…竟然是给权倾天下的摄政王当妾?——这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闻所未闻!她图什么?图王府的荣华富贵?可她本身就富甲一方!图摄政王的权势?
以她的财富,哪里不能安身立命?这简直是自取其辱,自甘堕落!
就连一直侍立在萧辰身侧、如同影子般沉默的心腹侍卫统领凌风,此刻也猛地抬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死死钉在云锦身上,充满毫不掩饰的警惕和杀意!
此女,果然心术不正,所图甚大!
殿内瞬间被各种惊疑、鄙夷、愤怒的低语和目光所充斥。
唯有书案后的萧辰,依旧保持着那个微微后靠的姿势,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云锦刚才说的只是“今日天气甚好”之类的闲话。
只是,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瞳孔深处,似乎有幽暗的火焰,极其细微地跳跃了一下。
他叩击扶手的动作,停了下来。
整个紫宸殿的空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再次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玄色蟒袍的身影之上,等待着他的裁决。是震怒?是嗤笑?还是…更深的探究?
萧辰的目光,如同两柄淬了寒冰的利刃,穿透那层轻薄的面纱,牢牢锁定在云锦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眸上。
他似乎在寻找一丝慌乱,一丝羞耻,一丝算计得逞的得意…
然而,什么都没有。那双眼睛里,只有一片近乎死寂的平静,以及在那平静之下,一种孤注一掷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终于,萧辰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
玄色蟒袍随着他的动作,如水般流淌,勾勒出挺拔如松、渊渟岳峙的身形。
一股无形的、如同山岳倾轧般的强大威压,瞬间弥漫开来,让殿内所有嘈杂的声音如同被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绕过巨大的书案,一步一步,沉稳而有力地,走下那几级象征着权力高度的台阶。
靴底踏在金砖上,发出沉重而清晰的声响,咚、咚、咚…如同敲击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他走到云锦的面前,距离她不过一步之遥。
那股属于上位者的、混合着龙涎香和冰冷铁血气息的强大压迫感,如同实质的潮水般将云锦彻底淹没。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带着体温的淡淡气息。
她依旧保持着微微垂首的姿态,但全身的肌肉已经绷紧到极致,如同拉满的弓弦,随时可能断裂。
藏在袖中的手,指甲已经深深陷入肉里,鲜血顺着指缝渗出,带来尖锐的痛楚,才勉强维持住外表的平静。
萧辰站定,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他的身形本就高大,此刻更如同神祇俯瞰蝼蚁。
他伸出了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指腹和虎口处带着常年握持兵刃磨砺出的薄茧。
它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亵玩般的探究,伸向云锦的下颌。
冰凉的指尖,带着一丝薄茧的粗糙感,猝不及防地触碰到她覆着面纱的下颌肌肤!
云锦的身体猛地一僵!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屈辱和生理性厌恶的战栗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窜遍全身!
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后退或者挥开那只手!脑海中父亲倒在血泊中的画面、龙鳞匕的寒光疯狂闪回!
不能动!不能退!
她死死咬住牙关,硬生生将那股翻江倒海的冲动压下去,强迫自己放松紧绷的身体,甚至微微抬起下颌,迎合着那冰冷指尖的触碰。
唯有那藏在袖中的手,攥得更紧,鲜血滴落在袖内的软绸上,晕开一小片暗红。
萧辰似乎并未察觉她瞬间的僵硬,他的手指微微用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抬起她的脸,迫使她抬起头,直面他的目光。
薄薄的面纱,此刻形同虚设。
如此近的距离,萧辰能清晰地看到面纱下那精致绝伦的轮廓,挺翘的鼻梁,樱色的唇瓣,以及那双…此刻终于避无可避的、暴露在他视线下的眼睛。
那是一双极美的眼睛。
秋水为神,寒星为魄。瞳孔是纯粹的墨黑,清澈得能映出人影,却又深邃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
此刻,这双眼睛里,没有方才殿中的沉静恭顺,也没有预想中的慌乱羞怯,更没有商人常见的谄媚算计。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平静得近乎死寂,仿佛所有的情绪都被冻结在冰层之下。
然而,就在这层冰封的平静之下,萧辰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却无比锐利的东西!——像是一根淬了剧毒的冰针,带着刻骨的寒意和无尽的怨毒。
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萧辰的眸色,瞬间变得幽深无比,如同暴风雨前最沉凝的夜空。
他捏着她的下颌,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绝对的掌控。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她脸上逡巡,仿佛要穿透皮相,看透她的灵魂。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充满侵略性和掌控意味的一幕震慑住。
凌风的手已经按在腰间的刀柄上,眼神凌厉如刀,死死盯着云锦,只要她稍有异动,便会毫不犹豫地拔刀!
时间仿佛停止。
就在云锦感觉自己快要窒息在这冰冷而充满压迫的审视中时,萧辰终于开口。
他的声音低沉醇厚,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金玉摩擦般的冰冷质感,清晰地、一字一句地砸在云锦的耳膜上,也砸在殿内每一个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