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断玉辞朱门
姜珊被她那淬了冰似的目光一扫,顿时像被针扎了般,瑟缩着躲到柳氏身后。
柳氏立刻像护崽的母狮,挺身挡在姜珊面前,厉声呵斥:
“放肆!你那是什么眼神?!珊儿哪句话说错了?那本就是姜家的东西!你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有何脸面在此讨要?莫忘了是谁将你从泥泞里捡起,锦衣玉食养大!这些年耗费在你身上的银钱,我们未曾向你索要分毫,反倒额外施你盘缠!你竟如此忘恩负义,真真是一头喂不熟的白眼狼!”
此时,一直沉默旁观的姜朗终于开口。他继承了姜承宗端正却略显刻板的五官,此刻眉头紧锁,带着几分兄长式的失望与痛心:
“瑜妹,那玉镯已是珊儿之物,你何时变得如此……贪慕外物?”他顿了顿,似乎想给她一个台阶,“若你肯将贡品绣样的名额让与珊儿,为兄或可劝说父母,容你留下。”
姜朗自认这是对她最大的恩典。岂料姜瑜看向他,眼神淡漠得如同看一个陌生人:
“不必了。”
曾几何时,为了换取这家人一丝温情,她苦练庖厨、精研推拿、夜以继日地雕刻护身符,将一片赤诚之心捧到他们面前。可换来的,不过是理所应当的索取与视若无睹。
甚至在为救姜珊几乎命丧车轮之下时,也未能换来他们一个关切的眼神。
这样的“家”,她早已弃如敝履。
姜朗被她斩钉截铁地拒绝,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只觉她不知天高地厚,离了姜家这棵大树,她日后必定举步维艰。
“朗儿,何必与她多费口舌!”柳氏尖声道,“如今便是她跪地哭求留下,姜家也容不得她!更休想带走姜家的一针一线!”
姜珊见状,款步上前,假意劝解,却借着宽袖遮挡,凑近姜瑜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与炫耀:
“姐姐,忘了告诉你,前日永宁侯世子已向爹爹提亲了,不日便将与我定下婚约。我知道姐姐一直对世子……呵,但妹妹还是希望,能得姐姐一声祝福。”
姜瑜看着她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脸上无波无澜,只淡淡反问:“谁告诉你,我心悦于他?”
姜珊一噎,显然没料到她是这般反应。
按她所想,姜瑜听到这消息,本该是肝肠寸断、失魂落魄才对!
姜瑜只用一种看井底之蛙的眼神瞥她一眼:“眼疾就及早寻医。你视若珍宝之人,于我而言,不过草芥。”
她不再理会姜珊的错愕,目光再次扫过姜家众人。
心知今日无论如何也讨不回祖母的玉镯了。也罢,既然要断,便断个干干净净!
“这十八载养育所费,我姜瑜,来日必当一文不少,奉还姜府。”她的声音清冷而决绝,如金石相击,“自今日起,我与姜家,恩断义绝!”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姜珊腕间那只莹润的羊脂白玉镯上,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令人心头发冷的弧度:
“这镯子,你且好生戴着。用不了多久,我自会让你,亲手将它——奉还于我。”
言罢,姜瑜再无半分留恋,孑然一身,挺直脊背,转身踏出姜府那朱漆剥落的垂花门。
柳氏看着她决绝离去的背影,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
“瞧瞧!瞧瞧!果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若非看在珊儿命格的份上,我早该将她扫地出门!”
姜珊立刻乖巧地挽住柳氏的胳膊,软语劝慰:“娘亲息怒,姐姐骤然得知要被送回那等穷乡僻壤,一时难以接受也是人之常情,您就别与她置气了。”
“你呀,就是心肠太软!”柳氏无奈地拍拍爱女的手,转脸望向姜瑜消失的方向,眼中尽是鄙夷与庆幸,低声咒道:
“被那等疾驰的马车撞飞数丈,竟能毫发无伤……指不定是什么精怪托生!幸而趁此机会将她打发走,否则日后还不知要如何祸害我们姜家呢!”
“够了!”姜承宗沉声喝止,威严的目光扫过妻女,结束了这令人不快的话题。
姜家四口人浑然不知,就在姜瑜踏出姜府门槛的刹那,原本笼罩在姜府上空那炽烈的六月骄阳,仿佛被无形的阴影吞噬,周遭的温度骤降,连蝉鸣都诡异地静了一瞬。
府邸深处,那些终年不见天日的幽暗角落里,似乎有细微的、带着窃喜的私语声窈窈响起:
“她走了…终于走了…”
“这家…是我们的了…嘻嘻…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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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热的阳光炙烤着青石板路,姜瑜独自一人行至城西坊市边缘。她步履沉稳,周身却不见半分燥热,额角更是连一丝细汗也无,仿佛行走在春日微凉的晨风里。
她从袖中取出一张薄薄的笺纸——这是姜承宗先前给她的,据说是她那流落乡野的亲生父母托人辗转送来的地址与联络方式。一同取出的还有一枚小巧铜铃,铃身刻着“太行姜氏”的铭文。
这铜铃是笺纸中夹带的信物,姜瑜方才已托相熟的脚夫,以急脚递送往太行地址。
关于亲生父母,她所知甚少。但太行深处、生计艰难,想来是肯定的。今岁科考已毕,若家中无力供养她继续求学,她自有法子谋生。至于柳氏口中什么“被卖作人妇”的妄言,姜瑜只当是笑话。
这世间,能将她当作货物随意处置的人,恐怕还没生出来。
她正凝神看着笺纸上模糊的地址,忽闻长街尽头传来一阵异于寻常的动静。
抬眼望去,只见一列极为齐整的青幔油壁车驾,正沿着林荫官道缓缓驶来。车驾虽非金玉装饰,但规制统一,拉车的健马毛色油亮,步伐沉稳有力,前后皆有身着玄色劲装、腰佩短刀的健仆护卫开道,阵仗非同凡响。
姜瑜所在的这片区域虽非汴京顶级的宅邸区,但平日也常有富贵车马来往。她只当是哪家权贵出行,不欲挡道,便向街边柳荫下挪了半步。
不料,那十数辆马车竟在她面前数丈处齐齐停驻,训练有素的护卫迅速分立两侧,动作整齐划一,如雁翅排开。正中最轩敞的一辆马车,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挑起。
一条踏着皂色云头靴的长腿首先迈出车辕,接着,一位身着月白锦澜袍的年轻男子躬身下车。他身姿颀长挺拔,面容俊美无俦,眉宇间自有一股矜贵清雅之气,目光温润,却隐含锐利。
他看向姜瑜,唇边噙着一抹温和的笑意,步履从容地朝她走来,在离她三步之遥处停下。
“姜瑜?”他的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叩。
姜瑜看着男子眉目间那几分与自己隐约相似的轮廓,心中已有了猜测。
她平静颔首:“是我。”
男子从袖中取出一枚铜铃,轻摇一下,铃声清越。
他温声道:“初次相见,我是你兄长,姜珏。我们收到了你托脚夫急递送来的铜铃信物。这铃本是一对,一在你手,一在祖祠,铃响即示血脉归位。父亲感应到铃声共鸣,便命我以快马循迹赶来。”
姜瑜下意识摸向袖中那枚铜铃,果见其微微震颤,与姜珏手中的铃共鸣未歇。她眼中疑惑稍解:“听闻……家父母居于太行深处……”
言下之意,您这阵仗,瞧着可不像山里人家。
姜珏闻言,笑意更深,坦然道:“祖产确在太行。”他顿了顿,又云淡风轻地补充了一句:“不过,那几座山头,是太祖年间御赐予先祖的永业田。”
姜瑜:“……”
所以,她的亲生父母家非但不穷,而且……还坐拥太祖御赐的太行山脉?
大宋朝廷……它允许这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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