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紫气东来逢玄胤
正厅内，气氛凝滞。
姜禹同端坐于紫檀圈椅之上，面沉如水，面前案几上的定窑茶盏边缘，一滴残茶正沿着盏壁缓缓滑落，在光洁的乌木几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水痕。
他并未立时发作，只微微侧首，目光如寒潭深水般投向一旁局促不安的姜溯，声音低沉平稳，却带着千钧之力：
“姜瑜乃我嫡亲血脉。我姜禹同之女，不配做你的堂姊？”
方才还梗着脖子顶撞的姜溯，此刻如同被掐住了喉咙的鹌鹑，肉眼可见地瑟缩了一下，额角渗出细汗。
“大、大伯父……侄儿……侄儿并非此意……”他声音发颤，再不敢抬头。
姜珏唇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欣赏着自家父亲仅凭一个眼神便压服了这莽撞堂弟。他随即转向路雪溪，桃花眼微弯，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
“雪溪表妹。”
路雪溪闻声，脸色倏地一白。
“你在姜府寄居多年，可曾受过委屈？”姜珏问道，目光看似关切，却锐利如针。
路雪溪慌忙摆手，声音带着急切的委屈：“珏表哥误会了！雪溪万万不敢有此心！”
“既无委屈，”姜珏笑容不变，声音却陡然转冷，“日后便莫再说些易引人误解之词。姜府自有姜府的规矩。”那温润的嗓音里透出的威压，让路雪溪瞬间噤声，只能死死咬住下唇，垂首掩饰眼底翻涌的不甘。
一旁的姚氏见势不妙，忙堆起笑脸打圆场：“哎呀，都怪我思虑不周，一个院子罢了，何至于此……”
“二婶母安排确有不妥。”姜珏身为姜家长房嫡长孙，对上长辈亦无半分委婉，直言不讳，“瑜妹乃我姜家嫡长房的大小姐，归宗之日却要屈居于旁人闲置、堆满玩器的院落？传扬出去，岂非让汴京各家笑话我姜家慢待骨肉？”
他话音未落，长臂一伸，已自然而然地将姜瑜护在身侧，姿态亲昵而坚定。
“我姜珏的妹妹归家，可不是来受这等轻慢的。”
此言一出，如同无形的耳光，狠狠扇在路雪溪脸上。她方才还暗示自己因让出院子受了委屈，此刻姜珏却反过来说让姜瑜住她用过的院子才是委屈！路雪溪脸颊瞬间涨红如血，羞愤难当。
被兄长突然揽住的姜瑜，身体微微一僵。
委屈？其实真说不上。比起在原姜家所受的磋磨，这言语上的机锋实在算不得什么。
但，这是第一次。
第一次有人，如此直接而强硬地护在她身前，关切她是否会受委屈。
一股陌生的暖流悄然涌上心尖，那是一种……被家人庇护的感觉？
姚氏脸上笑容僵硬，心中暗骂姜珏这混小子从不给自己留颜面，下意识看向主位的姜鸿祯和姜禹同，却见两人皆是眼观鼻、鼻观心，默然不语。她只得强压下心头憋闷，勉强维持着贵妇的体面：
“珏哥儿说的是，是婶母思虑欠妥。我即刻命人重新布置院子。”
姜珏这才展颜一笑，恢复那副温雅贵公子的模样：“有劳二婶母费心，还请尽快。”说罢，他转向姜瑜，“瑜妹，厅中气闷，随为兄去园子里透透气可好？”
不待众人反应，他已牵着姜瑜的手，径自步出正厅，留下身后一片沉凝的气氛。姚氏委屈得眼圈微红，正欲再开口辩解，府中总管躬身入内，向姜鸿祯禀道：
“老太爷，阍者来报，有客来访，自称……姜门柳氏。”
姓姜？厅中众人立时联想到刚刚归家的姜瑜。
莫不是那原姜家的人？怎地前脚刚把人接回，后脚就追来了？
“是舍不得瑜丫头吧？”三夫人孙氏笑着开口，试图缓和气氛。她方才留意到，姜瑜进门时并未携带箱笼行李。
想来是特意来送行李的？知晓了瑜儿的真实身份，那原姜家再糊涂，也不至于连这点体面都不顾。
却见总管脸上露出一丝迟疑，低声道：“回三夫人，那柳氏言道……是特意来拜会您的。”
“拜会我？”孙氏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满眼错愕茫然。那柳氏不寻亲生女儿，来找她作甚？
……
后园·竹影轩
姜府后园与欧式风格再无半分干系，取而代之的是典型的宋代文人园林意境。嶙峋的太湖石堆叠出山林野趣，一弯引自活水的曲池蜿蜒流淌，池边遍植翠竹，微风过处，竹影婆娑，沙沙作响，在这盛夏时节平添几分清凉幽静。
姜瑜跟在姜珏身后，听他闲适地指点着园中景致——那块形似卧牛的奇石是祖父心爱之物，那株百年紫藤是祖母当年亲手栽下……心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回方才厅中，兄长那番毫不迟疑的维护。
一种奇异而微妙的暖意，在心底悄然滋生。
踌躇片刻，她终是轻声开口：“兄长……多谢。”
姜珏脚步一顿，回身看她，眼中笑意温软，抬手极其自然地拂了拂她鬓边被风吹乱的发丝：“傻妹妹，与兄长，何须言谢？”
姜瑜仰头望着他，发顶被他揉得微乱，配上那双清澈懵懂的眼眸，竟显出几分难得的稚拙憨态。姜珏眼底笑意更浓。
恰在此时，一名青衣小厮快步而来，低声禀报了什么。姜珏看了一眼姜瑜，温声道：“为兄去去便回，瑜妹可随意逛逛。”
姜瑜颔首，目送兄长走远，便独自沿着青石小径信步前行。行不过十余步，她的目光倏地定在曲池旁一处临水的竹亭内。
亭中，一位身着粗布葛衣、年约五旬的仆妇正低头仔细擦拭着亭中的石桌石凳。她动作迟缓，神情呆滞，目光不时茫然地飘向某个方向。
在姜瑜眼中，这仆妇周身缠绕着丝丝缕缕若有似无的灰黑之气——那是沾染了阴祟恶孽之人才会显现的阴煞之气。
她素来不喜多管闲事，主动沾染易惹因果。
然而，此人身在姜府内宅，若放任不管，其身上阴煞之气恐会渐渐侵染府中气运，殃及无辜。
姜瑜眸光微凝，抬步向竹亭走去。
那仆妇陈氏擦得专注，直至姜瑜走到近前，才猛地惊醒一般，慌忙丢下手中抹布，屈膝行了个礼，声音带着惶恐：
“大、大小姐安好。”
“你认得我？”姜瑜有些意外，她归家不过一个时辰，府中仆役竟已识得？
陈氏忙垂首恭谨道：“回大小姐话，总管早已拿了您的画像，让阖府上下仆役都仔细认过，吩咐我等务必小心伺候，万万不敢冲撞了贵人。”
姜瑜心下微动。未曾想姜家行事如此缜密周全，无声无息间已将一切安排妥当。这份不动声色的体贴，确是世家大族之风范。
“大小姐可是有事吩咐？”陈氏见她沉默，小心翼翼地问。
姜瑜正欲开口询问那阴煞之事，眼角余光却瞥见花园月洞门处，由总管引着走进来两道身影。
一前一后，正是柳氏与姜珊。
两人踏入这清雅如画的姜府园林，正四处张望，目光触及竹亭中的姜瑜时，脸上的惊愕几乎要溢出来。
柳氏更是失声惊呼，带着难以置信的尖利：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