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治疗室的窗帘拉得很严实,只留了一道缝隙,漏进一缕浅金色的阳光,刚好落在茶几上的青瓷茶杯里,漾起细碎的光斑。
叶廷坐在沙发上,背挺得笔直,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沈医生坐在他对面的扶手椅上,手里拿着笔记本,镜片后的目光温和而锐利,像能穿透一切伪装。
“所以,你是说,最近的梦境里,多了一个‘闯入者’?”沈医生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叶廷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他没有细说洛知秋的存在,只是模糊地描述成“一个看不清脸的影子”,会出现在各种记忆碎片里,甚至能说出一些他深埋心底的事。
“她……或者说‘它’,让你感到不安?”
“不是不安。”叶廷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干涩,“是恐慌。就像……就像有人扒开了我埋在地下的箱子,把那些腐烂的、发臭的东西,全都翻出来摆在太阳底下。”
沈医生在笔记本上写了几笔,抬眼看向他:“那些‘东西’,是指你的记忆吗?”
叶廷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他想起练舞室里母亲的教鞭,想起后台前辈的嘲讽,想起苏婉倒在血泊里的样子,想起舞台坍塌时那震耳欲聋的巨响……这些记忆像附骨之疽,平日里被他用厚厚的水泥封在心底,可在梦里,那层水泥被那个叫洛知秋的女人一点点敲碎,露出底下狰狞的血肉。
“叶廷,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会做这些梦?”沈医生放下笔,身体微微前倾,“从心理学角度看,梦境是潜意识的投射。你长期处于高压状态,维持着一个近乎完美的公众形象——敬业、温和、无懈可击。但这‘完美’就像一座高墙,把真实的你,还有那些你不愿面对的情绪,全都关在了里面。”
叶廷的眼皮跳了一下。
“高墙?”
“对,高墙。”沈医生点头,语气肯定,“你用这座墙抵御外界的窥探,也用它惩罚自己。你害怕犯错,害怕失控,害怕让人看到你脆弱的一面,因为从小到大的经历告诉你,‘不完美’是会被惩罚的。所以你的潜意识筑起了这道墙,把所有可能‘破坏完美’的记忆和情绪都锁起来。”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可情绪是需要出口的。被压抑得太久,就会以另一种形式爆发——也就是你的噩梦。那些记忆碎片的冲撞,那些攻击性的幻象,其实是你的潜意识在挣扎。它既想保护你,不让你被痛苦淹没,又想逼着你去面对,去和解。这就形成了一种矛盾的机制,既是自我保护,也是自我惩罚。”
“自我保护……自我惩罚……”叶廷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想起母亲总说“严是爱,松是害”,想起自己无论多累都要保持微笑,想起苏婉去世后,他把所有的自责都压在心底,用无休止的工作麻痹自己……原来那些他以为是“坚强”的东西,不过是用高墙困住自己的枷锁?
“那道墙太坚固了,连你自己都快要打不开了。”沈医生的声音带着一丝叹息,“你需要找到钥匙,主动打开它,而不是等它自己坍塌。”
“钥匙……”叶廷喃喃道,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模糊的影子——洛知秋站在阁楼里,对他说“合作吧”,眼神清澈而坚定。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他怎么能指望一个闯入者?
可沈医生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湖面,在他心里漾起层层涟漪。“高墙”“自我保护机制”“主动打开”……这些词语在他的脑海里盘旋,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仿佛要穿透现实和梦境的壁垒。
他的手指突然收紧,指节泛白。治疗室的景象在他眼前微微晃动,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的光斑,竟让他想起了梦境里阁楼的那扇小窗。
(二)
梦境森林里,洛知秋正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缠绕的藤蔓。
这些藤蔓像是活的,会突然抬起头,露出尖刺,朝靠近的人抽过来。刚才她不小心被划到手臂,虽然没有伤口,却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比之前的玻璃碎片更难受。
“小心点,这些是‘防御机制’的具象化。”叶廷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他的脚步很稳,那些藤蔓像是怕他一样,在他脚边自动退开。
洛知秋跟上去,有些惊讶:“防御机制?”
“嗯。”叶廷头也不回,“沈医生说的。”
洛知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现实中的心理医生。看来,现实中的治疗,确实会影响到梦境。
他们已经在森林里走了快半个小时。这里比之前的迷宫更压抑,参天的古树遮天蔽日,连光线都透不进来,只能看到远处偶尔闪过的幽光,像野兽的眼睛。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腐叶味,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让洛知秋想起那个崩塌的舞台。
“你说,噩梦的根源会在这里吗?”洛知秋忍不住问。
叶廷的脚步顿了顿:“不知道。但这里是……我最不想来的地方。”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抗拒。
洛知秋没有再问。她能感觉到,这片森林承载着叶廷最恐惧的记忆,每走一步,他身上的气压就低一分,周身的气场也变得越来越冷。
就在这时,一阵奇怪的波动突然从远处传来。
不是藤蔓的攻击,也不是记忆碎片的闪现,而是一种更细微的、类似信号干扰的波动。洛知秋的脑海里突然涌入一些零散的词语——
“高墙……”
“自我保护……”
“主动打开……”
“钥匙……”
这些词语模糊不清,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传来的,却异常清晰地钻进了她的意识里。
洛知秋猛地停下脚步,捂住了头。这些信息很陌生,却又带着一种熟悉的感觉,像是……叶廷的想法?
“怎么了?”叶廷察觉到她的异样,转过身,眼神里带着一丝警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心。
“你刚才……想到了什么?”洛知秋看着他,心脏因为一个突如其来的猜测而剧烈跳动起来。
叶廷的眉头皱了起来:“什么意思?”
“有没有想到‘高墙’?‘自我保护机制’?”洛知秋追问,语速很快,“还有‘钥匙’?”
叶廷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你……你怎么会知道?”
那些是他在治疗室里听到的词,是他刚刚才在心里反复琢磨的东西,她怎么可能知道?!
看到他的反应,洛知秋瞬间明白了——刚才那些信息碎片,是叶廷在现实中的思绪波动,意外地传递到了梦境里!而她,因为身处他的潜意识空间,所以捕捉到了这些信息!
一个更清晰的念头,像闪电一样劈进她的脑海。
她想起了自己刚进入梦境时,那层包裹着空间的、坚不可摧的壁垒;想起了无论她怎么挣扎,都无法“醒来”的无力感;想起了叶廷的潜意识一次次攻击她,仿佛要把她彻底驱逐……
“我知道了!”洛知秋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困住我的‘结界’,根本不是什么梦境规则,而是你的‘高墙’!”
叶廷愣住了:“高墙?”
“对!就是沈医生说的那道墙!”洛知秋的眼睛亮了起来,思路越来越清晰,“你的潜意识为了保护你,筑起了一道高墙,抵御所有外界的窥探,包括……我的能力。我之所以出不去,是因为这道墙把整个梦境都封锁了起来,它是你的终极防御!”
她想起自己之前试图“醒来”时,意识撞上的那层无形的壁垒,坚硬、冰冷,和叶廷身上那种拒人千里的气场如出一辙。那根本不是自然存在的屏障,而是他潜意识主动竖起的防御!
“可这和你说的‘解锁’有什么关系?”叶廷还是有些不解。
“关系太大了!”洛知秋走到他面前,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既然这道墙是你的潜意识筑起来的,那能打开它的,也只有你自己。沈医生说的‘钥匙’,不是真的钥匙,而是你的‘主动’。你必须自己放下防御,主动打开这道墙,我才能出去!”
叶廷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放下防御?主动打开?这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清楚。那道墙后面,藏着的不仅是痛苦的记忆,还有他最不堪、最脆弱的一面。打开它,就意味着要把那些东西全部摊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包括在这个闯入者面前。
“不可能。”他几乎是立刻拒绝,声音冷得像冰,“我做不到。”
“你必须做到!”洛知秋的语气很坚定,“不光是为了我,也是为了你自己。沈医生说得对,你的噩梦根源,就藏在那道墙后面。你越是防御,它就越是疯狂反扑,直到把你彻底拖垮。你难道想一辈子被它困住吗?”
她的话像一把锤子,狠狠砸在叶廷的心上。
他想起了舞台坍塌的瞬间,苏婉倒在他面前,鲜血染红了那束本该属于他的花;想起了这些年午夜梦回,总能听到她的声音在问“为什么不救我”;想起了现实中越来越差的状态,那些模糊的幻觉,濒临崩溃的神经……
难道真的要这样下去吗?
森林里突然刮起一阵狂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像是在嘲笑他的犹豫。周围的藤蔓开始疯狂扭动,尖刺闪着寒光,朝着他们逼近,空气里的血腥味也越来越浓。
洛知秋能感觉到,叶廷的抗拒和恐惧,再次激起了梦境的攻击性。这一次的攻击,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你看!”她指着那些扑过来的藤蔓,“你越是抗拒,它就越失控!叶廷,直面它,不一定是毁灭。也许……也许是解脱。”
叶廷看着那些疯狂的藤蔓,又看向洛知秋。她的眼神里没有嘲讽,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平静的笃定,仿佛早就知道答案。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内心在进行着天人交战。放下防御,意味着要撕开所有伪装,暴露所有伤口,那太痛了,痛到他连想都不敢想。
可继续防御下去,等待他的,似乎只有彻底的毁灭。
狂风中,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隐约的歌声,温柔得像月光,却又带着挥之不去的忧伤——
“雾散了,梦醒了,你还在等吗……”
是苏婉最喜欢的那首歌。
叶廷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他僵在原地,看着前方漆黑的森林深处,那里仿佛有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他,带着一丝哀伤,一丝期盼。
洛知秋看着他的侧脸,看着他眼中翻涌的痛苦和挣扎,没有再说话。
她知道,最后的决定,只能由他自己来做。
狂风渐渐平息,藤蔓的攻击也停滞了,仿佛在等待一个答案。森林里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只剩下那若有若无的歌声,在空气中回荡。
叶廷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里的挣扎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好。”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沙哑得不像他自己,“我带你去。”
去那道墙后面,去面对他最恐惧的东西。
洛知秋的心脏骤然一松,随即又提了起来。她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叶廷转身,朝着森林最深处走去。他的脚步依旧有些沉重,却异常坚定。洛知秋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那座看似坚不可摧的高墙,似乎有了一丝松动的缝隙。
而那道缝隙里,或许就藏着他们两个人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