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看你像在赶路,我才忍着没提”马鲁卡边说边探着身子从方向盘与我身子间挤过,在热狗摊男人手里接下零钱和纸袋。我一直不愿意与人太过亲近,显然马鲁卡是越线了,他身上的气味带着曝晒的温度,闻着像沾上木屑的发烫电锯。“但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要我说,咱两得去那。”车载电台里直播着摩尔拉力赛,马鲁卡指的是这个,那是个不赖的决定,就近的观赛处偏开目的地路线不多,何况比赛已经进行到三天两夜的后半程,耽误不了多少时间。午餐下肚后,我把皮带的扣孔松了一节,没管还在隔着纸袋往嘴里送食物的副驾就径直启动了汽车。轮胎转动,兴奋的马鲁卡咽着热狗和奶油,忙不迭的摊开地图打着手势:“呃,左三缓。”“嘿……”我制止了他想要扮作领航员的无聊游戏。马鲁卡的眉毛挤做一团,收起地图后用手背抹干净嘴,有许多闲空让他拆掉纸杯盖后慢慢喝完可乐。
马鲁卡把电台声调响。拉力赛起点在摩尔镇环城公路,宽阔的四车道主路上占了一车道用路障筑出了六公里的移动赛段,在这之后,计时赛段的赛车得像拓荒者般拐进没有路基的沙石地,圈绕过平原上最大的沉积岩山,再藉由一段爬坡越野驶回起点的主干道上完成一圈比赛。赛圈里程不长,但从直道尽头——路障隔断公路时便开始了接连挑战。拐入计时赛段,背阴的岩山外壁在风蚀下犹如切口般齐截并同侧斜向着百米外赛车冲下浇筑路基的沙石斜坡,而飞跃在公路等势面空中的赛车在离地前就得快速打转车轮,既得抢占起步速度的先机又得提防落地后侧身撞上岩壁。危险接踵而至,供反应的时间不多,背阴赛道的尽头——负度钝角的折弯就在眼前,哪怕戴着护目镜,那些因高速飞驰而变窄的视界景深下,阴暗与刺眼阳光直射间的转变总让每个驾驶员瞳孔骤缩。领航员是驾驶员的眼睛。降速、更长的过弯还是贴绕着铤而走险,竞速成败的累计总在此一举。
路上往来的车辆多了不少,我望过后视镜打转向灯,马鲁卡一手撑着吱嘎响声不断的座椅,一手忙指着前行的道路,“在那!”远眺已能见着摩尔拉力赛移动赛段与计时赛段的衔接站点,高耸矗立有如地标般的岩山也在不远处,这会儿热风停歇了一阵,天空中薄薄的几片层云散隔的很远。正午两点阳光的直射不见偏移,可就是这样岩山也在地面上投映下了遮蔽辽阔的阴影,在那阴影里的路障隔栏外,早已聚停着许多车子,抢占了前边观光位置的还是辆红色双层巴士。“在那!我们把车停在那,再走上一些路找个好位置。”那不是我想的,“嘿,车能从这开往山顶吗?”车道左手旁有座平缓的矮山坡,想着在那俯瞰比赛不是件坏事,顺着我的目光,马鲁卡明白了我的计划。
“先停车,老爹”马鲁卡坐不住了,“哪有人这么看赛车?你想在那看赛车?那又不是棋盘游戏。”我停下车,也不知道把他的话听进去了多少…“要我说,看赛车不就为了轰鸣着共振耳膜的引擎响吗?还有甩在身上热辣的尾气和扬灰,看那些闪亮齿条、各种颜色的轮毂!”马鲁卡语速飞快,错把“引擎”念成了“引汀”,他也不纠正便接着叨叨:“在发车间隔和旁人聊天,等着那扭头也跟不上的两秒,那才是看赛车吧!在那看赛车?可算怎么回事。”马鲁卡实在是想说服我。
“击球员的灵魂和击棒那声响的赫兹共频”我的脑海里浮现鲍勃的话,“电视上没劲,多吵的现场里也能听见球棒安打时闷闷的那声响,电视里录入的清脆声一点也不真实,固定的机位也让人不爽。”那时他还是个刚长高的孩子,总是求着我带他看现场比赛。
“那你下车吧,我不再往前开了。”停下了车,马鲁卡听完我的话后面露遗憾,他在我肩膀上碰了一拳后干脆地下了车,拿过后座的背包后翻拣了一会,从车窗里投进了张折叠着的旧海报——一张穿着暴露的女人写真。“车费,老伙计。有缘再见,如果你能活得久的话。”
我感到了轻快,也冲他摆了摆手。告别第一位旅伴,我把车开到矮山坡下,看到并不宽阔的坡径和边道落石的松软山土,才觉得开车不是个好主意,便熄掉了发动机打算步行往上。迈出车外,阳光已有些刺眼和晒人,眯着眼远眺那阴影下的人群时,蜉虫样式的浑浊光斑又随着脸睑抬闭而在视界的暗调底色里上下曳起又滑落。我的兴致和精力在出了车门便开始了衰减,停步在后备箱前我想了又想,还是慢吞吞喝完了罐带着些暖温的啤酒,手撑着车子做了几个蹲起,准备好空手爬山。
来到坡顶还算平整的空地上,惊讶的是早已有辆小型轿车在这停着,车主坐在活动车顶上冲我友好地昂了昂下巴,那是个厚实齐整的头发盖住半边耳朵,蓄的胡须却稀疏杂乱的小个子男人。他看样子十分瘦弱,坐在活动车顶上舒展着一只腿支着另一只腿,就这样两腿的西裤裤管口还是贴盖着踝处。望见他面朝的方向,我猜他和我想到了一块——“嘁,”我想独占那个地方。
走近崖边,虽说只有离地十米多些的高度,但可见的视野范围却意外的开阔,平扁层叠的土坎山貌更是完美的观众席座位,不费力地就能轻松坐下。这让人想到身后不远处的小个子男人——这已经够高了,坐在车顶上可算怎么回事。奇怪的人,在无人的地方也尽行矫饰之事,明明就是个小家伙…我此刻只想着他了:“便算我刻薄吧,光凭那胳膊腿,爬上车顶应该都得费不少劲。他可能想当个骑士或是牛仔,可要我看,这小个子只能当一个嬉皮士…”
奚落着身后的小个子男人时酒精也适时地刺激舒张着半身的毛孔,我感觉痛快,一同而来的感受还有些困意,倒不至于打瞌睡,只是吐纳气息时的频幅愈发地长,身处山崖边周围却没有流动的风。终于,在另一边的山下,一辆银漆的赛车驶进计时赛段。阳光下银漆赛车的翼子板反光透亮,与它别处贴满广告图标的车身躯干显出浊泾清渭。它就像顶着一颗芒星般滑行着吸引人眼球,眼看它驶进了岩山遮蔽的阴影中,那抹光亮的银漆便立马钝感十分,车子也成了不白不灰的方格玩具…赛车直行和打弯时都没有带起多少沙土,在第二个折弯处,它就消失在了视野外。不多久,下一辆赛车也如此这般地驶过能望见的赛段…这就是能看到的赛车了,我开始想起别的事来,想起卧室里松动的木地板和干涩的腌黄瓜,甚至还想起刚刚只看了一眼的写真女郎。在想着别的事时,脑袋还是会随着不时出现的赛车而转动,身后的小个子要是注意着我,我可不想被他当成是个呆老头。在没事可想后,我的注意力回到了赛车比赛上,又是一辆赛车,无法判断这是个怎样表现的过弯,总之接下来没有出现预想中赛车撞向山崖而火光飞焰,烟灰不散的画面,我终于感到不耐烦而站起身来,打算好好看看四周。依旧坐在车顶上的小个子男人身子不知何时转了朝向,那一侧有的风景与此处无异,也是黄的沙地、绿的植被、灰的公路隔断在褐色的连绵矮山坡。“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也是个笨蛋,哪有人这么看赛车?他看向远处的山倒十分专注,想着最好别有非必要的招呼,我心情愉悦地从他背后离开就此下山。
要说爬坡还好,没有台阶的下坡与我而言就得提起精神对待。我在那样的坡度下驾着手臂耸肩做跑步的姿势,在滑蹭和抬腿间与膝盖和重力势能对抗。斜坡陡峭坎坷,在一个急弯前,为求保险我更是早早就扶撑着山壁……“他应得的!”在黄昏的落坡窄道上,这个想法倏地填满了脑子,我在喘气中又小口呼气。“怎么能做到!”我终于注意到了这些,脚踩着山坡上的泥土,关于疯狂的勇气,关于成就和抒放的自得,这些我都注意到了,刚刚的男人就是费劲翻上车盖,也该是国王一般地踩上车顶…把车上开上了这样地方的男人,我本该同他打招呼并作脱帽的动作!此时终于有风划过带来凉爽,深感着不可思议,我停了一会又继续走,脑子里一直在想着自己没能见到的最伟大的赛车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