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上班,不再是学徒,言叔华还是和过去一样,早早来到店里,糕点房帮忙,然后去自己工作的地方打扫,擦桌子板凳。他知道,老板再怎么欣赏表扬,他也是个新人,而且没有根基,加上年纪太轻,难免惹人嫉妒,五老爷嘱咐了很多。比如: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古代年轻才俊,惊艳一时然后很快凋零或者死于非命的比比皆是,避免这种命运唯一的方法就是谦虚谨慎,多看到危机,多思考自身问题。因此言叔华在采供部以自己是来学习的姿态,跑码头,跑客户,脏活累活做的最多。其他三人,一位是资深掌柜,老板聘请的,姓王。一位是员工提拔的,去年才上来,姓刘。一位是老板小舅子,姓白,夫人的弟弟,皇亲国戚,基本上不来。王掌柜掌握全面,做事一丝不苟。刘经理负责进货,结算。本来白少爷负责销售,回款。他不来,这块就让言叔华负责,还要加上运输。刘经理有些看他不上,也因为自己奋斗多年才到这个位置,而言叔华一年就做到了,还只有十六岁,心里不服气,总想看他的笑话。王掌柜每天早上把具体工作说一下,两个人开始忙各自一摊,言叔华有时要很晚回去,他现在有了正式工作,就不住徒工宿舍了,在离店面不远的石库门房子里,租了一间屋。是芮先生朋友的,价格实惠。芮先生经常叫他去吃饭,言叔华也经常带些礼品。芮先生问他工作情况,也告诉他很多工作中要注意的地方,言叔华受益匪浅。采供部三个人尽管有分工,但因为事务分重要程度,进货是重中之重,虽然是分给刘经理,事实上还是王掌柜掌控。刘经理最多就是看看单子接接货。运输那就根本不搭界,进货都是卖家送来。刘经理本想白少爷不来,自己可以捞个发货,船运这两个差使。一般来说来进货的下家会希望发质量好的,及时发货,拍主管经理的马屁。更有运输船为了能多装货多运货,直接给主管的好处。现在这些肥差都给了这个小瘪三,也不知道老板是怎么想的。但现在已经木已成舟,能不能想个办法把这小子赶走?
一大早,言叔华来到码头,今天要敲定后天发货往浙江的运输船,有几家船运公司报价,他要比较然后确定。听仓库执事说四条船今早都会在码头停着,他把报价单叠起放进兜里,一个人从跳板上了第一条船,船老大走出来,他不认识言叔华,粗声粗气的说:“你哪来的?到我船上干什么,快下去。”言叔华也不说自己是什么身份,“不好意思,我来找人,听说我姑父的船到了码头,我不知道哪条船,只能一条一条的找。”“这里没有你姑父,快走。”言叔华一边答应一边疾步快走,往后仓走去。船老大赶紧从另一侧船沿跑到后面,一把把言叔华的西服胸口揪住不放。没办法只能下船,即使这样船后仓暗格里的抽斗看到了,那不就是郭老大教他的不良船家作弊手段之一吗!如法炮制他去了第二条第三条船,也看到了一些郭老大说的其他物件,有些很不起眼,比如长长的像钎筒一样头上尖尖的金属杆。这个就是用来偷包装里的物品的工具。三条船结束,他在找第四条,却发现找不到。正在疑惑时,远远的开过来一条船,船上还有人喊他:“小先生”声音很熟悉。不一会儿靠岸,原来是郭老大的船,怪不得这么熟悉。难道第四条船是郭老大?单子上面没说人名字,只写船号。还真的是这条,言叔华明知道这条船不会像前面的那些,但是也要检查,熟门熟路,上去转了一圈,下来了。郭老大招呼他吃早饭,他笑笑说吃过了,去了仓库办公室,拿出报价单,前面三只船报价很低,10个大洋跑一趟,郭老大却是16个大洋。于是就问仓库执事,这种情况怎么办?执事告诉他,原来因为白少爷不管事,这些运输都是刘经理代管,他的原则就是便宜就好。可经常发生货物短少,又查不出原因,这种情况他也向老板提出,老板也没办法。所以这次叫言经理管,想找一条正确的路。言叔华心里有数了,就叫执事:“把他们四条船的人都叫来。”执事叫几个伙计分头去叫。不一会儿船老大们都来了,一进办公室,看到言叔华坐在办公桌后面,执事站在一边恭恭敬敬,都很惊讶,其中包括郭老大。刚刚到船上来的就是他!这还是个大孩子,怎么会坐经理桌后。言叔华点点头,执事大声说:“各位船主,我们新上任的言经理将决定这趟货由谁运输。”言叔华轻轻的但语气缓慢,坚决不容置疑的说:“我看了你们的船以及报价单,现在我决定这趟货由吉安号运输,郭老大留下,其他船的老大都回去吧。”那几个船老大骂骂咧咧,很气愤的走出办公室:“凭什么啊?这个小孩居然不把运输合同给我们,等着瞧,这个小瘪三。”言叔华也不理会,请郭老大坐下,然后拿出报价单说:“老大,价格相差有点大,虽然我知道这里有情况,但是这个价格也要修改。”看郭老大有些不高兴,接着说:“我看这样行不行,不改你的运费,但要改其他地方。你的价格是十六个大洋,他们是十个,这样很难办,老板也会看价格,这样行不行,你这个价格是出去满载回来放空。有空载运费在里面,我现在以这十六个大洋保底,你如果回来带了货物,就减去一半的运回来的货主付的运费,就是如果回程带了货物运费是四个大洋,你就在十六个大洋里面减去两个,以此类推。如果回程什么都带不到,那就依旧十六个大洋运费保底。你看如何?郭老大听完了很开心又很佩服的对言叔华翘起大拇指:“不亏是小先生,这个方案既保店家利益又保船家利益,还有为店家降低运费的可能,一举三得,小先生,你是这个。”
这里郭老大的船准备装货出发不提,那三条船的人垂头丧气,三个人没有回船而是去了申大房南北货行,找个由头把刘经理叫了出来,四个人在街角不显眼的地方碰头,蹲在地上。为首的脸上有个疤的对着刘经理说:“刘二,你可跟我们说好了的,这批货给我们运,这可是一笔大买卖,运的进口油料,我们船上都准备好了,光改装暗格油抽都要好几十个大洋,现在怎么办?这可都是照你的吩咐去做的,你说!”“对啊,你说,怎么办?”其他三个船老大纷纷指责,我们还特意准备了三条船,这样总不会落空了,谁知道这样的结果?”“说,你是不是在玩我们,还有那个小瘪三是怎么回事?居然先到船上试探,早知道这样,我就把他扔江里喂鱼了,他妈了个巴子的。”愤怒扭曲了几个人的脸,那个刀疤在脸上闪闪发亮。刘经理涨红了脸,急急忙忙解释:“各位船老大,迭个勿是我的问题,本来所有的事体都安排妥当,啥宁晓这冒出来个只猪猡,发货个事体才由伊作主,才发生个能噶事体,个只瘪三,戳我□□,坏我大事,一定不会放过伊。”“唉唉唉,你算了吧,才从苏北到这里几天,在我们面前说上海话,充什么大尾巴狼,你个妈妈不开花!”刘二赔笑改成家乡苏北话解释了一番,保证以后补偿,这三个人才放过他,让他回了店里。他这个心里窝火的,本来这一趟下来,他怎么也能分个二十个大洋,抵他两个月工资,老娘肺病又严重了得用进口药盘尼西林,那要十个大洋。答应老婆的法国进口香水也已经说了好几回了,这下全部泡汤,这个瘪三,要尽快把他赶走。他选了运费报价高的船,没选低的,这里面有猫腻,我先来向老板告一状。管他有没有用,恶心也要恶心他。
中午吃完饭,程俊卿从小餐厅出来,喊了一下言叔华:“言经理你来一下。”到他办公室去了。一进办公室,程俊卿给言叔华倒茶,言叔华赶紧走过来自己倒水,然后帮老板面前的杯子倒好茶。程俊卿做个手势:“你坐,我有几个问题和你探讨一下,你有什么说什么,不要紧张。”言叔华认真的听着。“我上午看了运输合同,发现你选的是价格高的,没选价格低的,你这样做肯定有你的理由,我想听听。”言叔华不慌不忙,把上次回家坐船一路上和郭老大的谈话告诉程俊卿,程俊卿连连点头,不禁心里啧啧称奇,普通一件事,到了这位少年身上就能深入了解,加以运用,真是了不得。言叔华接着说:“我在码头仓库呆过三个月,对运输有一点了解,回来后又去调阅以前的发货档案,发现物品短少,质量变差的事情不少,给店里造成的损失也很多,这是不是就因为运输合同贪低价给了那些黑心船家机会呢?我想试一试,所以这次大胆改了不再以低价签约,以后要建立诚信档案,凡是运输不发生短少,没有质量变差,守时准点的船户,可以加权,增加运费,优先考虑排期。优胜劣汰,达到良性竞争的效果。”程俊卿又问:“那你这个保底运输费用合同怎么操作呢?”他是指如果带货回来可以减少运费的问题。“这个我也考虑好了,并且已经在实施,我们自己如果有货在目的地或者路上带回,那更好。我们没有货,别人肯定有,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但是我们可以询问同行,询问船行,这些天我也把各商行负责运输的人的电话抄来了,大家也都说好了,互通有无,即使我们的船出发时候还没找到带回的货也不要紧,只要船家在路上,我们找到货了可以发电报给各地电报公司,航运途中的船为了知道各处货运情况都去电报公司看拍照给自己的电报,掌握信息。”程俊卿对于这点是很了解,但可以如此运用还是第一次听说,听得他猛的站起来,一拍桌子,“人才啊,言经理,我要给你加薪。”“程老板,上个月才加过薪,不能再加,再说我这都还是纸上谈兵,等出了效果我再总结,做个报告请你过目。”“好,你放手去做,我等你的好消息!”言叔华明白老板说加薪也只是一种口头嘉奖,他如果认了真就是太没有眼力见了。刘经理在外面等着看好戏,心想今天肯定要把这个小瘪三训得哭哭啼啼,以后再也不敢自作主张破坏他的好事了。谁知道,言叔华神态自若的走出老板办公室,更可气的是程俊卿还亲自送出来了,送到门外还给言叔华开门。这是这里从未见过的场景,一下子所有的伙计,经理,管事都轰动了。他还是不死心,走到言叔华办公桌边上,抱着手臂怀疑的问:“唉,小言,老板叫侬进去做啥?哪能还德会客客气气帮侬开门,送侬出去。啥事体啦?”言叔华不会讲上海话,也不是学不会,而是没那个必要,苏锡常上海一带的方言虽说有很多种类,但都属于吴方言,慢点说大家都能听懂。而不是这样子一进城没多久就一口城里话,显得浅薄。“哦,没什么,老板问问发货安排的事情,本来也要向他汇报的。”“哦,这样啊!我以为…”刘二失望的站起来。言叔华追了一句:“你以为什么样?”刘二赶紧掩饰:“没什么没什么,做事做事。”言叔华暗自好笑,他心里明镜似的,但哪有怎么样?这次回来,五老爷写了一封信给他,放在行李里面叫他到了上海再读,里面大多数是告诫他年少得志会带来多少负面影响,其中最重要的是德不配位,小胜靠智长胜凭德。太多的人虎头蛇尾,保不住一开始的辉煌,表面看是各种运气不佳,别人暗害。真正的原因还是自身的德操配不上屁股下的位置,保不住。所以做事情和人相处一定要注意怎么去增加保持这个德。书信里还有一首诗,是王阳明王圣人写的<泛海>“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这些拦路的小丑,遇到的困难,就如浮云一样,根本遮不住明月。
郭老大船还没出发,已经找到回程带的货,三家商行的货,可以让郭老大满载而归。三家运费本来每家要十个大洋,集中运输降到六个一家,就是十八个大洋,按照合同规定,一半归郭老大,一半归申大房洋行,但是言叔华为了让船家多赚钱,不再在货物上动脑子,在合同上还规定了,商行付给船家的运费最优惠不能突破十个大洋的底价,也就是即使带回货运费再多,也只能减掉六个大洋,这一趟来回,郭老大可以拿十六个加十八个,减去六个,等于二十八个大洋,那可是原来两趟才能得到的运费。郭老大真的高兴,多找了一个船员,更加轻松,也更快。这一趟货到了浙江上好,马上对方货主发电报过来,第一进口油料一点重量一点不少。第二质量比以前的好得多,后面会继续要很多,并且尽力推荐给自己的同行。程俊卿大喜,多次表扬言叔华,在第一阶段工作顺利完成后,言叔华写了一份调查报告,详细列举了很多调查数据,把这项制度固定下来,提高了很多效率。
言叔华心里高兴,这几天没什么事情,回租住地也早。那个房子二楼一间房是租给他的,三楼是租给另一个单身汉住,底楼则是一对老夫妻。石库门房子的楼梯和房间地板都是木头的。稍微脚步重一点就会影响楼下,三楼的那位和言叔华都十分注意,不打扰别人,因此彼此不怎么熟悉但是也都有好感。那个楼梯又窄又陡,上一级台阶要把膝盖抬到下巴才可以。所以二楼三楼也适合年轻人住,上下楼必须侧身。言叔华正上楼打算回屋子里,等天黑再出来找点吃的。三楼上的租客下来,两个人在楼梯上侧身让一下,打个招呼。“你今天怎么回来那么早?平时都要天黑了才回的。”“是的,今天正好没什么事情,早点下班吃,你呢?”“我平时没多少事情,回来的都早,准备出去找点吃的,你要不要一起?反正你等下也要出去。”“好的,能不能等一下我把衣服换了?”楼上的说:“好的,我在楼下弄堂口等你”言叔华回到家里,换下西服西裤,皮鞋。穿上布鞋,短褂,来到弄堂口。两个人往大街上走去,找了一个露天小食摊。这家做小海鲜,也做家常菜,烧鹅最出名。两个人点了半只烧鹅,一盘雪菜小黄鱼,一盘红烧虾,一碟花生米,一瓶老酒。言叔华不会喝酒,叫了一杯茶。摆放停当,言叔华帮他把老酒倒上,端起茶杯,敬了一口。然后问他:“在下姓言名叔华,今年十六岁,宜兴人氏,和兄台住楼上楼下一个多月了,一直不知道兄台尊姓大名,是做什么工作的,也怪我天天早出晚归,很少有机会和兄台交流。我以茶代酒,赔个礼,今天这饭也是我请兄台,作为赔礼,简陋了些,请兄台谅解。”楼上这位站起来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我姓马,大家都叫我小马,是南通如皋人,今年十九岁,到这里好几年了,原来做做杂工,后来一个亲戚做了法租界巡捕房华人探长就叫我进去侦缉队,我具体到处打探风声,从别人言谈里面听到消息,俗称包打听。“哦,你是做这个的!”这个职业良莠不齐,有敲竹杠的,为了交差陷害人的,言叔华心里有点不喜欢,不过面前这位小马倒略带几分真诚和天真,不像是世故油滑甚至阴险之人,毕竟还年轻。小马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笑笑说:“言老弟,你想什么我知道,其实我是老早就知道你做什么,在哪做,我也没打扰过你吧。”看到言叔华一点头,他接着说,“我做这一行也是实在没办法,原来学徒时候被人家欺辱,三年还不准出师,不给工钱,没办法做了这个,才没人敢欺我,还要到了一点工资给老家的父母。我也只想做几年看看,还是想回头重新做生意。”是的,很多铺子,作坊都欺负学徒,打骂不给饭吃不准出师那是常事。“以后想做生意,跟我说啊,我给你出出主意。”两个人慢慢融洽起来,小马给言叔华说说巡捕房的种种有趣的,丑恶的,外人不知道的事情。这些都是普通人想不到的,从某种程度上说,既是知道了黑暗又是开了眼界。言叔华也说了做生意的一些事,把小马羡慕的不行,主要是眼前这位稚气未脱的男孩,做了比他大一倍年龄不一定能做好的事情。两个人说说笑笑,有些晚了才回去。言叔华付了饭钱,小马也想付钱,被言叔华制止了,毕竟他薪水高。两个年轻人从此有机会就出去坐坐吃吃,也越来越了解,越来越信任。
话说这刘二刘经理背后告状没能把言叔华怎么样,反而让老板更加信任。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但是这个刘二不会死心,一心想把言叔华赶走。有一天,程俊卿的小舅子,就是挂名采供部经理的白少爷白天赐不知道哪根筋搭错,来了办公室。他是来拿东西的。刘二打过招呼,本来也不理他。忽然一想,可以借他的手除掉言叔华啊!好一个借刀杀人!他为自己想出来的绝妙主意感动极了,恨不得大声夸自己几句。白少爷人如其名,一身白色西服,白鞋白袜,头发油光水滑,一撮小胡子留着,满脸的玩世不恭。标准的脂粉堆里打滚,风月场上英雄。上海人叫这种人“小开”。此刻正吊儿郎当的坐在办公桌前面,却发现办公桌上的物品都换了。“我一段时间没来,怎么桌子上东西都换了?”刘二赶紧过来说:“白少爷,这可和我没关系,是程老板提拔的一个小孩,才十六岁,现在管着你原来管的那一摊。平时也在你办公桌上做事,所以当成他的办公桌了,你稍等,他马上来。”“他来不来关我什么事?少爷我就是觉得这小子太狂,动我的东西招呼都不打一个,我姐夫见我都客客气气,没有我家老爷子,他哪来那么多资本那么大排面商行开的那么大?你跟我说,这小子还做了什么?”王掌柜和言叔华都去办事了,也只有刘二没事可干,加上这位纨绔子弟,刘二就添油加醋把言叔华改革船运的事情,选高不选低的事情,包括一点点的小事,说了一个时辰,归根结底一句话,白天赐原来怎么做的全部废除,但他没说一样,那就是效果怎么样?老板伙计船家客商是怎样交口称赞。白天赐虽然纨绔子弟但他不蠢,知道如果真的不行他姐夫也不会坐视不理,如果直接去反对言叔华和他的操作方法,等于打老板的脸。自己也没有好果子吃,但是把他负责的事情搞黄,不就达到目的了吗?他问刘二:“最近这小子在负责什么差事吗?”刘二想了想:“就是上一次发货到浙江的外国油料,质量好,斤两足,所以有好几家也在要买,他最近就在安排这些。”“哦,一船油料大概要多少钱?”“大概五千个大洋”“那如果对方要一船,发了两船会怎样?”“如果对方有钱拿两船没问题,但这种可能性很小,一船就足够用半年,资金是问题,时间久了油料变质更是大问题”“那不要了,运回来不就可以了?”“更不可能了,我们商行没有进口油料仓库,也不具备直接进口的能力,我们是从外国洋行那里进来再卖给客户,就是一个中间商,去外国商行买油料得先付钱,然后从油罐里放出来,只要放出来了,想退货没门,只能自己想办法,想不到办法,那就嘿嘿不客气了,等着倒霉吧。这种大宗商品,利小本大。”听完刘二说的话,白天赐不怀好意的笑了,这就有了啊,等下我来做,你去办。两个人又商量了具体的操作方法,细节应该如何注意,一切妥当以后,一起出了店门。白天赐去码头仓库看发货单,刘二去找刀疤船老大。白天赐一到仓库,仓库执事赶紧跑过来,端茶递水,点头哈腰,他知道这个花花公子得罪不起,出了名的难伺候。白天赐先一顿劈头盖脸的骂人,骂仓库执事眼睛里没他白少爷,攀了什么言经理的高枝,小心他把姓言的开了,让仓库执事吃不了兜着走云云,把个执事吓得连声喊冤,再反过来说他知道仓库这里辛苦,事情多,执事干了那么久,劳苦功高。相信执事不是那么不明事理的人,会在老板面前说好话,让老板帮执事加薪升职。把个执事弄得五迷三道。然后赏给了执事两个大洋让他去店里买些烟酒卤菜犒劳大家,烟分发给大家,酒菜中午喝光。执事赶紧去街上采办,白天赐就到处溜达,在办公桌上找到一叠发货单,上写着明天会有一船进口油料发到浙江,承运人是郭老大。好啊,一箭双雕。白天赐心里暗想。伙计们都在外面干活,也没人敢进来,怕挨骂。白天赐就拿出水笔在发货单发货额上面的一船的一下面添一画,变成了二船,后面的吨位原来是一十三吨,他改成二十五吨,也都是不用涂改,直接添笔画就可以。这种事他做的多了,以前冒领报销款,冒领公款。也被发现过,因为是老板的小舅子不了了之,主要还是程俊卿想要严肃处理,夫人不让,一吵闹让人头痛的很,只能随他去,所以程俊卿也最好这个小舅子不来上班,领工资就好了。白天赐做好这些手脚然后把单子放归原位。执事买了吃的回来了,分发给工人们,大家都感谢白少爷,白天赐扬长而去。刘二找到刀疤,把计划说了一遍,刀疤连连称赞,两个人有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感。刘二拿出一张空白盖章的信笺,写了“某洋行,共发二船油料,二十五吨,请先发货,货单随后面船一起抵达。”叮嘱刀疤一些注意事项,然后回去了,等着看好戏上演。
因为第二天一早要去装货,一般船只都是隔天下午去码头仓库拿发货单,那天也巧郭老大没去,叫儿子去拿,原因是郭老大生病了,再强的人也总有生病的时候。郭老大这些年不停奔忙,以前一直收入也不定,心中不安。现在有了言叔华给运输船设置的诚信档案,他这些年坚守的凭良心运货终于有了回报,而且比原来丰厚的多。他终于可以松口气了,这人就是这样,一直紧张身体很强,一松弛就多年的疲劳全部发出来了,郭老大一下子起床都起不来,请西医大夫来看过,大夫仔细看了舌苔,眼睛,听了心跳,血压。告诉郭家人没事,是疲劳导致休息几天就好。本来郭老大准备自己来拿发货单,自己运货。儿子今年二十了,跟着跑船也有几个月,向父亲自告奋勇,帮父亲跑这一趟。郭老大还是有些不放心,但是自己实在起不来,想想儿子大了也应该让他多锻炼,自己十七岁就驾船跑单帮,再说也有三个老船工,这条线路最近一直在跑,又是小先生的货。可正因为是小先生更得万无一失啊!儿子一再强调自己可以胜任,再不让他去,就会打击他的自信心,那样就不好了,最后郭老大同意了,但是一再嘱咐儿子,一定要谨慎小心,不放过任何一点不确定的事情,遇事要及时和小先生取得联系,嘱咐了好几遍,自己都觉得烦了,这才完。心里暗想我这是怎么了?婆婆妈妈那么久,当年自己比儿子小多了,也没人带没人嘱咐,犯过错吃过亏,不都是走过来了吗,该让年轻人出去闯荡一番了。小郭来到仓库,执事还在睡觉,中午吃了白天赐给的钱买的酒菜,伙计们个个来敬酒,执事架不住贪喝了几杯。这会儿正在库房角落里呼呼大睡,叫都叫不醒。伙计里面有一个比较熟悉业务的就帮他找到发货单给了他。小郭正在兴头上,自己终于可以独自跑船了,反正熟门熟路,这条线路跑好几次了,看都不看把单子往口袋里一塞就跑到自己的船上去做准备工作了。坏事情来的时候就是这样,所有的重要环节都没有一个发挥作用,仓库执事如果没有喝醉,看到单子一下子就会知道是被人改了,郭老大如果不生病拿到单子也会仔细看一遍,也会有疑问要么问执事要么问言叔华,那得两条船运,为什么没有告知另一条是谁,是要他找还是已经找好,那也不会这样错下去。小郭如果仔细谨慎不那么兴奋过度,也会回家问问他父亲,怎么这次是两船,可惜,这些如果都只是如果,世界上如果没有这些如果,也不会是一个充满着各种不确定的世界了。
一大早小郭和船工开着船来到装货地点,这里是外资洋行的油料基地,一大半的国内用油都在这里发货。尽管来的挺早的,他们还是排在十几条船后面了。一面等一面把发货单交到发货处。柜台里的人拿过单子看看,把另一张单子和这种叠在一起装订好,归档放在一个大柜子其中一格,格子上写着申大房货行,一面放一面说,“你们这次两船哦,生意不错。”“两船,没有啊,仓库没跟我说。”小郭挠挠头。“这个人,没看货单吧,你们另一条船大清早就来了,现在都快装好了,你看货单上写着两船二十五吨。前面那条船是拿了货行证明来的,说货单在你们船上,现在对上号了,就可以了。”掌柜拿出刚刚放进柜子的货单给小郭看了看,确实如此。小郭不再说什么,尽管有所怀疑,但白纸黑字,再说货行生意也不需要跟跑船的人说,拿着货票,出门证,回到船上,马上轮到装货了。船往一个个输油口前进,装好油的一艘艘船再出来,忽然觉得有个熟悉的脸朝着他笑。小郭定睛一看,是刀疤,站在船头,朝他皮笑肉不笑。小郭满腹狐疑,刀疤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他就是两条船里面的前面那条?如果有这种事,小先生一定会告知啊?想归想,小郭还是没有做什么有用的举动,他满心思都是这次船怎么跑好,从此父亲不再小看他。
言叔华这几天正和王掌柜一起与东北来的客商见面,商谈合作。东北有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前两样不必说,乌拉草其实是东北穷苦老百姓的宝,零下几十度的冬天,穷人买不起好的靴子,用晒干的乌拉草垫在鞋子里就能保暖,脚不被冻伤。甚至很多心灵手巧的女人把乌拉草絮在鞋帮里,这样就更加暖和。而东北客商来上海,想打开市场的是另外几样特产,鹿茸,熊胆,还有哈士蟆。鹿茸和熊胆都是名贵药材,申大房也有卖,这种都是没办法大规模做生意的,只有哈士蟆产量大,容易捕捉和加工,具有补肺滋肾,利水消肿之功效。常用于虚劳咳嗽,小儿疳积,水肿腹胀,疮痈肿毒。其他都好说,特别是疮痈肿毒。江南一到夏天,特别湿热,老百姓家里多为茅草屋,即使是瓦房也没有大窗户通风。更别说在上海滩都是稀罕物的电扇。再加上厚厚的华布蚊帐。热的几乎人人头上,身上都是痈疖。中医认为那是热毒,其实从西医角度看,就是出汗太多,又不讲卫生,汗毛孔堵塞,大量细菌在毛囊里面滋生导致。一个个头上像长角,红红的突出来,最多的只是头上有十几个疖头,碰都不能碰,如果不及时出脓,就会变成一辈子的疙瘩,难看之极。消炎药可以抑制,但是盘尼西林不是普通人能用的起的,而哈士蟆可以缓解甚至消除这些痈疖。这对于穷人来说是个福音。但他只是协助王掌柜,没有决定权,王掌柜也要把商谈结果报给程俊卿定夺。所以这几天自己的事情顾不到。他觉得这段时间发货运货已经上了正规,不大需要自己操心。往往放松的时候就是麻烦来了的时候。那天他正想看看这几天的发货情况,浙江的电报来了,而且是接二连三,第一封电报,是郭老大的儿子小郭发的,级别是加急,内容是:货有误,多一船,客户拒收,如何处理,急急急。言叔华一头雾水,接着第二封电报到了,是客户的,内容是要了一船油料,怎么发了两船,而且第一船货卸下来,既少数量又差质量,这是怎么回事?将视情况对贵商行提起索赔。这下子言叔华懵了,想去找老板,可说什么?确切情况都没有,怎么办?言叔华只觉得束手无策。不断自己提醒自己冷静,冷静,先想办法了解发生个了什么,对,就应该那样.言叔华赶紧发个电报客户,让他叫小郭不要怕花钱,详细拍一份电报回来。到了下午,小郭的电报又来了,这下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赶紧拿着电报去找老板,程俊卿一听也急了,现在能做的就两样,第一是赶紧联系客户,最好能再接受一船油料,或者介绍给其他客户也可以。第二调查到底是哪个环节出错。言叔华去了码头仓库,找执事翻发货单,底单上没错,一船油料。可怎么会发二船?问有没有谁来过仓库改单子或者调换单子。执事坚决的说没有,怕当班喝酒的事情被责罚,把白天赐来的事情也隐瞒。最后程俊卿召集大家讨论这件事的时候,刘二认为是船家换了发货单,意图吞没货物。而且这个船家是言叔华的来头,因此言叔华脱不了干系。最后大多数人认为是郭老大指使小郭伙同他人侵吞财产。支持报警,并让言叔华停职,配合调查。除了王掌柜不这样认为,王掌柜提醒大家,言叔华年纪虽小但是办事牢靠,更没有私心,从来没有贪过一分钱,而且郭老大要侵吞油料就不应该也发往同一个地方,可以卖到没人知道的地方,他认为这事有蹊跷,应该谨慎调查,但目前先应该解决那船多发的油料。大家虽然赞同,但是谁也想不到应该怎么办?只能继续和对方客户沟通,希望能有好的结果。
下班回家,言叔华满脸愁容,十六岁的他尽管比同龄人聪慧早熟,但他毕竟还小,人世间的种种丑恶他还没真正见识过。更不知道如何去防范和反击这样的危机。刚进弄堂,后面有人拍他肩膀,不用看就知道是小马。小马看他心不在焉的样子很奇怪,问他也不说。更加激起小马的好奇心,就拉着他还是到上次那个吃饭的地方,点了几个菜,一边吃一边问,言叔华没办法,只好把事情说出来。小马一听也急了,五千大洋的油料啊,他看着仍旧表面沉着的言叔华,感觉这个人简直神人。怎么会那么沉着冷静。自己有心帮助他,明天,不,今天夜里就叫人打听这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一夜,言叔华辗转反侧,想了很多,甚至想找史先生,又否决了。和史先生萍水相逢,虽说他写的条子自己一直藏着,但是能有多少作用很难说。还没到最后的难关,还是要自己想办法。他决定赶到浙江去想办法,找其他客户。早上起来天还没亮,实在睡不着了,他穿好衣服,带了一点点行李,轻手轻脚下了木楼梯,带上门,走出弄堂。前途是明是暗就像现在的天,看不清。这么早,还没有黄包车,言叔华自己走着,霓虹灯都已经睡去,黎明前的上海是最安静的,安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除了不远处吱呀吱呀的环卫车,那是给石库门的居民倒马桶的。不知不觉,言叔华走过南京路来到外滩,初冬的黄浦江上北风特别大,有些寒冷彻骨。靠着栏杆,江上不远处停靠着好几只军舰,那是外国人的,有几只小木船驶过显得特别渺小,被大风吹起的浪打的上下翻滚,仿佛随时会被江水吞没,就像现在的自己。来上海一年半不到,经常听说有人跳黄浦江,上海人吵架也是骂人家跳黄浦江。他觉得那是傻的不能再傻的行为,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现在想来,真的有比死更可怕的,那就是没有前途的活。一咬牙跳下去,所有的烦恼都没了,这就是那些人的想法,可后面呢?老父母怎么办?有家小的怎么办?这就是逃避责任啊!是懦夫行为,从小听到五叔说的最多的就是责任,无论何种境地,该自己负的责任就负,不逃避,不推卸,不做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人。不就是一船油料吗?实在不行运回来,低价转让,亏损慢慢还,但是要查出出错原因,给自己给货行给所有的人一个交代。言叔华快速走向码头,在边上的电报房拍个电报给老板请假,说明自己去往浙江解决问题,一定给老板一个交代。然后上了一艘去浙江的运货船,消逝在茫茫江上。
程俊卿上班后,王掌柜一手拿着一张电报纸,一手拿着撩起长袍,急匆匆跑进来。把电报纸递给程俊卿,程俊卿一看,眉头紧锁。正想问王掌柜怎么看这事。白天赐走进来:“姐夫,听说那个姓言的小孩出事了?”程俊卿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你这个时候怎么会来?照时间还应该在哪家交际花的床上,”看到姐夫不爱搭理他,白天赐一屁股坐程俊卿办公桌上,“你以为我愿意那么早来啊?我姐叫我来看着,别让那个小子溜了,叫他赔损失。”程俊卿拎起桌子上的镇纸就摔过来,白天赐赶紧跳起来,跑到门口。“滚,该帮忙的时候不来,火上浇油你姐弟俩最会做。王掌柜,这事你怎么看?”王掌柜捋捋胡须,“东家,我觉得小言不是那种逃避责任的人,他也许真的是去想办法了,你也知道,他还是很聪明的。”“是啊,可惜了,如果真要跑了那就怨不得我了。这时候,刘二也进来打听消息,听到老板这么讲,要紧插话:“这小子就是故意的,现在潜逃了,估计把这船油也一起卖了。”王掌柜赶紧斥责他:“别胡说八道,做你的事去。”刘二灰溜溜的走了和白天赐坐在店堂里等着看好戏。程俊卿这里和王掌柜想着办法,言叔华搭的船已经走出去很远,他坐在船头也不动,心里不断的算账,忽然有只大手放在他肩头,回头一看,原来是郭老大。想站起来,郭老大按住他:“坐吧,小先生,这几天你受罪了。都怪我那个儿子粗心大意,不看发货单。才发生这事,唉归根结底还是怪我生病,不能跑船啊!”言叔华安慰着郭老大:“这和小郭没关系,是我大意了,应该自己去发货。”原来郭老大心里不放心,昨天到仓库去打听消息,知道了这事,心里想能不能自己赶去浙江找前几次卸货的客户把这船油料收了,把钱结回来,这样小先生就不会有事了,这条船的主人既是熟悉的朋友又是今天去浙江最早的,所以他早就上了船,只是身体还有点没有恢复,一直在船仓里躺着,所以言叔华没有看到他。两个人相互安慰一番,郭老大有点累,继续回仓里休息,言叔华坐在船头想事情。他默默在心头把几家客户排队从易到难,一家家跑,尽力尽早解决这件事,然后回过头调查这事到底是谁在搞鬼。给自己也给郭老大一个清白。在煎熬中日夜兼程,那船也知道郭老大的急事。一刻不停的跑,终于在第二天凌晨到了小郭停泊的位置。一见面郭老大也顾不得责备儿子,直接吩咐开船,他知道言叔华心里早就有了打算。儿子还要问什么,他一摆手,小郭几个人早饭来不及吃赶紧起锚开船。言叔华先让他们到最近一家客户那里,没有意外,由于原来客户的关照以及人家也有库存,拒收,一上午过去了。接着又去另一家,晚上才到,这家不错,请他们吃了顿饭,客客气气的送出来了。理由也和第一家差不多。郭老大有点着急上火,晚饭吃不下,倒是言叔华不停的给郭老大夹菜,让他越是身体不舒服越要多吃。郭老大看着平静入水的言叔华,心里不禁暗自佩服,小先生虽然年纪小,却似见惯了大场面,这份气度无人可比。言叔华吃完晚饭,抽空去了趟镇里,到邮局电报房,邮局早就打烊,但电报房有人值班。言叔华敲电报房的门,说明来意,电报房的人说柜台上拍已经结束,不接业务了。他笑着掏出三个大洋放值班的人手里,那人看在钱的面子上,帮他拍了一份详细电报回上海商行。这边程俊卿还未回家,在等消息,王掌柜还在,电报一到,两人至少心里放下一些,毕竟言叔华不是潜逃而是在努力挽回损失。王掌柜又说了很多关于言叔华的事情,程俊卿也说即使损失,也不会太怪言叔华,但是什么原因造成这样一定要查清楚。
又是一夜无眠,言叔华表面平静,心里也焦急。不过他觉得尽力了,该什么结果就什么结果,该承担什么责任就什么责任,因此心里不乱。今天最后两家客户,上午一家,下午一家。上午那家是最有希望成交的,老板和言叔华关系很好,每次去上海都言经理长言经理短,围着他转。这家如果再不成,那么下家也就是最后一家连去的必要都没有,因为一直以来这家对货物的质量意见最大,货款最难回收,上次的货款还有一半没能收到,更别说让他帮忙解决困难了。船来到程庄码头,上午要去拜访的客户就是此地最有名的大商人大地主程煜程老板。言叔华在郭老大的带领下,来到程府,郭老大来送过两次货,比较熟悉。门口一通禀,里面程老爷赶紧出来迎接,一看到言叔华,不住的称赞他年少有为一表人才。让进客厅分宾主落座上茶,郭老大心里那个高兴,今天总算可以把事情解决了,这位程老爷看起来是个大好人对小先生非常赏识。言叔华心里着急也不多寒暄,稍微聊几句就把来意讲了,希望程老爷能够帮忙。程煜哈哈一笑说:“言经理,你的事我听说了,我觉得问题不在这船油料上,而是有人要栽赃陷害你,更是想把你赶出申大房货行。你觉得呢?”言叔华站起来一拱手:“程老爷高见,但是目前没有查清原委也没有证据说这个,目前最大的问题就是把这船油料解决,大家都是做这个的,都清楚,再不进库封存,这船油料就要报废。请程老爷务必帮忙。”程煜点点头:“言经理为人坦诚直率,我程某人佩服,言经理的困难我一清二楚,程某这半年来承蒙言经理关照发货及时准确质量上乘,这些年来很少有这样稳定的油料,给我们这些还没能用上电灯的地方做了大好事,那美孚灯可比油盏子亮堂多了,就凭这一点我也应该帮言经理这个忙。”郭老大一听,妥了,眼睛看着言叔华,心里想:“小先生,你怎么不赶紧道谢啊?”却发现言叔华纹丝不动,甚至神情更阴郁。果然,程老爷没等旁人说话,话锋一转:“可是言经理啊,我库里有货,对于这个油料暂且不需要,所以我没办法帮到你。”一句话把刚才的那些全部清零,郭老大心里恨得直骂娘,你个老狐狸,亏的小先生对你那么好,有时候定金不付就发货,货款不够慢慢还,这种人,就是白眼狼。言叔华听罢反倒笑了,这才是姓程的真正想说的,在商言商,生意场上利益为重,正常。没有深厚的交情或者有利可图,很容易就帮他反而不正常。他站起身很文雅的一拱手:“谢程老爷赐茶,我们就不打扰了,告辞!”“哎,打住,言经理,我话还没说完?你稍安勿躁。”程煜站起来两只手架空着往下按。“在下还有两个解决方案,你看是不是听听?”言叔华和郭老大对视一眼,坐下来,等着看程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第一个方案,这船油料我估计也没谁会要的起,给我也是要亏很多钱,真正要卖给我,帮你们解决困难,打个折怎么样?”言叔华心想,来了,在这儿等着呢,这才是对方的目的。“本来你也知道,这个打折不可以,现在这么个情况,又是我的责任。我不想也不给货行造成损失,打折可以,由我个人贴钱,九五折怎么样?”就这样一张口,言叔华一年工资没了。程煜哈哈一笑:“是不是你自己贴钱我不管,我只提我要求,那就是对折,这生意能不能做言经理看着办。”疯了吧,郭老大心想,怎么不直接抢呢?言叔华也颇为奇怪,这不是一个正常的思维做事方式,这个已经突破了做生意的底线。只能摇摇头,又准备走。“还有第二个方案,言经理你听好,我可以按照正常价格收这船油料,但我刚刚说过你们行里有人要赶你走,要害你,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既然如此我给你指条明路,还请言经理屈尊来舍下,一来我的生意有了言经理这等年轻才俊帮助肯定如虎添翼,二来我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今年一十八岁,待字闺中,长的花容月貌,在下有意向言经理能成为我的东床快婿,还望言经理答应为好。”这番话不要说言叔华,就是郭老大都是目瞪口呆,这一层层的铺垫,一直铺到现在,这才是最终目的,也太有心机了吧。言叔华脸红红的,好一会儿才接话:“多谢程老爷抬爱,我无德无才,没有福气和千金小姐喜结连理,再说终身大事得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媒六聘,要不然就是不孝之子,还请程老爷谅解。”说罢,起身就走。程煜也不阻拦,让言叔华回到船上。郭老大吩咐开船,船缓缓离开码头,看着言叔华站在船头,郭老大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想笑,虽然此刻好像不应该笑。言叔华回过头也说:“郭老大,你想笑就笑,别憋着。”看着郭老大笑得前仰后合,言叔华也忍俊不住,笑起来。“为了一船油,差点把自己卖了,做了人家上门女婿,小先生,也只有你有这样的魅力了。”两个人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船向着最后一家客户开去,唉,马上就要看到这件事的结果了,水落石出了。该来的来吧,最后一家基本上是白去的。但也必须去试试,万一成功了呢?
太阳西下,船到了林家桥,停泊在码头后,俩个人去了杨金山家,杨家也是这个镇上数一数二的大户,门前一对石狮子气派的很。言叔华请门口的人通报一声,申大房经理言叔华登门拜访。然后站在门口准备等吃闭门羹,因为此事基本定局,全军覆没。正想着,走出一个小老头,干干瘪瘪,对着言叔华施礼:“言经理请进,鄙人杨金山有失远迎。”语带恭敬。言叔华想既来之则安之,就和郭老大进了宅门,到了堂上却发现满满一桌菜,还有酒。什么意思?拒绝还有点不好意思?用酒菜来表示歉意?想多了吧,这位平时就不怎么理睬自己还小气,现在肯定更加落井下石。疑惑间,杨金山请言叔华坐上手,郭老大边上,自己下手作陪。叫人倒酒倒水,两个人在程府气的中午饭都没吃,现在看到那么多诱人的酒菜,即使是吃了要被打一顿也不管了,吃!三个人就吃吃喝喝起来,什么话都不说,这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事情,明知道为了什么事却什么都不说,一个劲的吃菜。吃了一会儿,杨金山站起来端着酒杯敬言叔华:“言经理,在下先敬你一杯,不知道言经理可否喝一点酒,让在下尽地主之谊?”“我们小先生不喝酒,我陪你喝。”两个人干了一杯。“但不知道什么条件能让言经理喝一口酒呢?”言叔华听杨金山那么说,也就故意为难为难他,省的他说自己不喝酒。“谁把我那一船油料卸了,我就喝。”“当真?言经理,可不能说话不算话,诓骗老头子。”“杨老板,我从不瞎说。”“那好,我来倒酒。”倒上白酒,杨金山端起酒杯,“言经理,喝吧!”言叔华正疑惑,有个伙计走进来,点头说道:“言先生,老爷,船上的油已经在往库里卸了,估计半夜就可以结束。”“好,你去厨房带些酒菜给船上的兄弟喝好吃好,不要怠慢。”伙计下去了。言叔华和郭老大目瞪口呆。杨金山接着说喝啊!言叔华一抬头,酒杯里的白酒倒进嘴里,辣的他龇牙咧嘴,赶紧吃了一口菜。接着杨金山又说:“不知道这资金回笼,今天就让言经理拿到货款五千大洋的银票能不能让言经理再喝一口?”说完,账房来了,手里拿着银票,交给言叔华,“言爷请过目。”言叔华看了一下,这可是汇丰银行的银票整整五千大洋,然后账房又递过一张银票,“这是前面的剩余货款,今天一起给言爷带回。”账房告退。言叔华心想,我这不是在做梦吧!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端起酒杯,和杨金山又碰了一下,一饮而尽。二杯酒下肚,这言叔华可就晕晕乎乎了,他招呼郭老大去船上睡觉,杨金山说:“二位的客房早已准备好,请这边走”。郭老大搀着言叔华,跟着杨金山走到客房门口,杨金山打开门,把言叔华扶进去,放在床上,郭老大回自己房间。杨金山看着言叔华还没睡着,眼睛迷迷瞪瞪在思考什么,估计是到现在还不相信发生了什么。杨金山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明天回去后代我向史秉正史老爷问好!”就这一句话,言叔华一下子清醒了许多,原来这事和史先生有关系,再想问杨金山,发现已经出了房门。自己晕晕乎乎的,路都走不了,只能明天再说了。是的,这事的解决是史秉政背后在帮助。这件事情的开始,史秉政并不知道,言叔华也没去找他,直到事情发展到最后阶段,言叔华坐着船来想办法,事情在上海商界传开,史秉政得到消息了,具体原因是这几家客商有想吃下第二条船上的油料的想法,但是资金有问题。而润丰源有钱庄,这几位客商也都是润丰源钱庄常客,几家拍电报向钱庄借钱买油料,有两位把详细经过说了一遍,在审核签字时候,史秉政一下子发现是言叔华出事了。赶紧调集资源打电报给一家家说明,不得拒收,资金有他供给。但是这几家接到电报,已经是言叔华到最后一家的路上。杨金山得知言叔华要来,根据史秉政的安排,好生照顾,这才有了前面这段。最可笑的是程煜程老爷,他知道杨金山是最不会收下油料的,因此断定言叔华会回来求他,会答应做上门女婿,这样他那个从小去上海读书,在上海滩鬼混的不像话,前几天被程老爷抓回来的女儿就能嫁个像样的乘龙快婿了,谁知道这个结局。真是世事难料,估计这几家都是肠子都悔青了。
一夜放松加上喝了酒,言叔华醒来天已大亮,他还有些懵。穿上衣裤跑到码头一看,船身高高的,一点货物都没有了。小郭他们忙了大半夜,睡的正香。言叔华这才真的彻底放心,回到住地,把银票拿出来放好,跑到街上电报房发了个电报给王掌柜,请他告知老板这个好消息。再询问其他商行有没有货物带回。不一会儿,真有几张要带回货物的电报过来了,言叔华算一算,能装满的单子接下来,其他的再另找船。回去叫了郭老大,再次感谢杨金山,吃了早饭坐在船上一路回头一路装货。早上拍电报时本想拍一封电报感谢史先生,转念一想史先生有意不让他知道,只想在背后默默的帮助,那就回去了当面感谢吧。
王掌柜拿着电报,满脸笑容的走进程俊卿办公室:“好消息,好消息,东家,太好了。”程俊卿也赶紧走过来,拿起电报一看,真是好消息,想不到这个小言还真的把事情挽回来了,笑着对王掌柜说:“老王,还是你看的准。等他回来,给他压惊,和平饭店吃饭去。”两个人开心的有说有笑,外面的刘二可就紧张了,他知道言叔华把事情解决了回来就要查清原因,白天赐皇亲国戚,最多骂一顿,他可就麻烦了,怎么办?原以为天衣无缝把言叔华赶走,现在偷鸡不成蚀把米。赶紧去找刀疤,让他闭嘴,不要瞎说把他供出来。谁知道刀疤一见他就问他要运费,刘二就骂刀疤是喂不饱的狼,贪了那么多油料卖了,十倍运费都不止。人家现在还在索赔这掺水的油料。刀疤可不理会这些,刘二只得回家,垂头丧气的走在马路上,黄包车都不高兴坐了,心里憋气。忽然一辆带着布帘的黄包车从后面到他身边,车夫问他:“先生,要坐车伐?收工顺路车,便宜的很。”他正想骂黄包车夫多事,车上忽然伸出一根棍子在他后脑勺敲了一下“咚”的一声闷响,刘二软绵绵的倒下来,不等他到地,车上人熟练的把他胳膊架住往车上拖,车夫一把把他的小腿拉住往上一拎,两个人超级默契,一眨眼,刘二就进了帘子后面。黄包车夫拉起车子就跑,街上都没有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刘二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一间地下室。他觉得头痛难忍,特别是后脑勺,晕晕乎乎。想摸摸后脑勺发现手被反绑在后面,动弹不得。头转过来看到另一个人也反绑着趴地下,头上套着麻袋,看不清是谁,只觉得衣裤熟悉。正在想自己被绑票了?他不是有钱人,有谁绑架他啊?那是得罪人了?也没有得罪什么有权有势的人啊?那到底怎么回事?想不出来。地下室门开了,有两个人抬着一个麻袋进来,嘭的往地下一扔。麻袋里面的人是醒着的,发出凄惨的叫声。是白天赐!刘二一下子明白怎么回事了。不会啊,言叔华在上海无根无绊,没有什么势力,有谁会帮他出头?正在疑惑,又进来一个人,正是巡捕房的小马,他穿着制服戴着帽子。叫两个打手把麻袋解开,把白天赐拉出来,绑到柱子上,把刘二吊起来,再把地上套着头的也拉起来绑到老虎凳子上,不用说就是不久前还恐吓刘二的刀疤。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刀疤被打的最惨,刘二心里有点觉得高兴。打手跟小马说:“这个刀疤还没醒。”“装死,泼醒他”打手拎起一桶水往刀疤头上浇下。刀疤被淋醒连咳带呛,眼泪鼻涕一塌糊涂。打手一看,“哟,醒了,再不醒辣椒水就上了。来吧,开始吧!”就往老虎凳上的刀疤腿弯里塞砖头。刀疤还糊里糊涂不知道怎么回事,腿上就痛的撕心裂肺。他大声叫着,没人理他,继续塞着砖,眼看这腿要反过来变成反关节了。这凄惨的叫声把另外两人吓得魂不附体。争先恐后要交代自己做的坏事。小马平时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做事的时候却另一副面孔,这也是工作需要吧。他沉着脸,阴森森的说:“这里是法租界巡捕房的地下室,你们也知道这个地方,进来了不死也得脱层皮。这个刀疤号称江湖上混的,我倒要看看他有多横!老实跟你们说,有浙江客商跟我们巡捕房华探长是拜把子兄弟,可他最近被人坑了,五千个大洋买了一船掺水的油。没办法,跟我们老大的兄弟过不去就是跟我们老大过不去,跟我们老大过不去就是跟整个巡捕房过不去。那我只能把有嫌疑的一个个抓来,你们俩可是这个人供出来的,说他掺水偷油是你们指使的,有点脑子的都知道,唆使者罪加一等,你俩怎么说?从哪一个开始上老虎凳?”那两个打手看刀疤已经差不多坚持不住了,就把他松开,把腿下面的砖头一块块拿开。刀疤已经没有往日的一丝狠劲,靠在墙上,两只眼空洞的看着前方。那两个人怎么肯上老虎凳,争先恐后把这件事的前前后后说了个遍。小马那个气啊,言叔华又没得罪他们,这几个人居然处心积虑要陷害他。先叫文书录下口供,让他们签字画押,然后把这两个人噼里啪啦一顿揍,揍得鼻青脸肿,把他们放回去了。本来他就是借巡捕房资源来帮言叔华搞清楚是谁要陷害他。对于别人很难,可对于小马这种包打听来说太简单了。他密布各处的线人到处打听是谁要害申大房经理言叔华。很快有两个交际花就提供信息,昨天白天赐那个小开在她们那里过夜,吹牛说了很多如何对付一个姓言的经理,好像就是言叔华。小马这才有了这出。其实是先找到白天赐,刘二,然后再找到刀疤,为了不牵连言叔华,故意那样说的。刘二他们回家后,惊魂未定,脸上身上都有伤。就叫家里人去请假,听风声看看情况。
三天后,言叔华回到上海,他没有立刻去上班,而是直接去了润丰源,到门口请人通禀。一会儿有人带他上楼,史秉政在一个小书房等他。一见面言叔华一揖到地,“史先生的恩德,叔华没齿难忘,大恩不言谢,我今天来只是报个平安。”史秉政微笑着,看着他:“一年半,你可成熟稳重多了。这次的事不要放在心上,做生意谁都有走麦城的时候,更别说这次有人故意陷害你。优秀的人总有小人嫉妒,防不胜防。你处理的很对,但是那么大的事不找我就是不对。我去年跟你讲过什么?你都忘了,不要过于过意不去人家帮助你,那是因为有能力的人才会帮你,对于他们属于举手之劳,等你有能力回报帮助你的人就好了。”言叔华点点头,“我明白了。”“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史先生吐一口烟,看着言叔华。“我还是想在申大房继续做下去,有很多东西还要学习,像这次的事情,如果我有经验就能避免。”史秉政点点头,“现在还不到你出来单干的时候,再等两年,十八岁你就可以了。”言叔华一激动脱口而出:“先生,到时候我来帮你。”史先生一笑:“你的心意我知道,但是你不能来我这里,你不要多想,那不是你不适合,而是浪费。到你自己独挡一面,你应该做我的对手,那才不枉费你的才华。”“对手?”虽然言叔华心里惊讶,但是脸上很平静,他想史先生那么说自有他的道理。“商场上,一切都以利益为重,从来就没有真正的朋友,与其这样还不如有真诚的对手,用良性竞争去促进各自业务水平,互为犄角,做到行业翘楚,这个生意不是你做到就是我做到,总之不可以落入他人手里,你明白吗?”言叔华似懂非懂,但是有一点点火花在心头燃起。“你现在不需要了解那么多,但是也要做好准备工作。第一,你得更加努力学习怎么样做好生意,开拓新的市场。第二,你和我以后表面上要当做不熟悉,也不公开来往,你有什么事就去这个地址找这个人,他会带你见我。叔华啊,人世险恶,利益面前很少有人能把持得住,唯一的办法是向前看,往长远看,看的远了才会看淡眼前的得失,人们常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的理解就是没有长远的目标并且有计划的一步步实施,眼前就会出现做事没章法,甚至出错,让自己陷于困惑无法自拔的境地,你仔细想想。”言叔华心里暗想,是啊,自己前一段时间做事就不踏实,没有长远的计划并且一步步实施,在自己本职工作上,应该检查发货单然后亲自交给运输船并且签字存档,一步步不留缝隙,就不会出现这件几乎要让自己陷于天翻地覆境地的事情。史先生看出他在想什么,又安慰他:“刚刚这件事你不要多想,出错吃亏在所难免,但不能白吃这个亏,要举一反三,在其他方面也反省是否会被人钻空子。你要有这个概念,能用钱解决的事情不是事,你现在还不理解这句话,这并不是说钱是万能的,相反是说钱的作用有限,你以后会明白的。”两人谈了一会儿,言叔华告辞从润丰源出来,今天的史先生又给他好好上了一课,但觉得轻松和明晰了很多。心里暖暖的也是有底的。他回到自己的房子,还没开门,就被小马一把拖着往外面走。言叔华问他也不说,两个人到了小饭店坐下,小马叫了几个好菜,一瓶老酒,给言叔华一小杯,然后说:“阿弟,今天你付钱,而且必须吃这一杯酒。”言叔华看着他,意思是为什么?小马吃口袋里掏出三张纸往他手里一塞,言叔华打开一看,原来是白天赐,刘二,刀疤三个人的口供。他站起来,帮小马倒了一杯酒,自己再倒满,然后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小马见状什么都不说也干了。言叔华虽然不胜酒力,有点晕乎乎,心里却无比温暖。自己何德何能有史先生,小马,郭老大,他们的关怀帮助。自己一定不负众望,把生意学好。还想敬酒,小马不让他喝了,“你还要陪我说话呢,再喝就要睡觉,我给你讲讲那三个怂样,笑死人的。”说着就把那天打听是谁害他,抓人审讯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言叔华感慨,有些事有些人,不用这样的非常手段还真的不行。小马说完事情经过,又感慨了一句:“这些脏活,还是我总有的粗人做做,不像兄弟你行的是光明大道,做的是正行。”言叔华不由自主说了一句,“马兄放心,将来有一天,我也会帮你干上正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