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三个人讨论一下明天见张道台的一些事宜,言叔华还是仔细谨慎,而小马有些满不在乎,沈筱菊是不会去见的,事情做到这个份上也是仁至义尽了。
一早,天边刚刚有些光,言叔华醒了,小马在他的对面睡得正香,他有心事,新年刚过这么多天都在办这件事,今天总算到了觉得成败的时刻,更加焦急的是进口的米机已经在路上,厂房不能落实是最大的问题。他前几天和张道台,张夫人见面,张道台向他赔个礼,问他有什么办法来医治张博文。言叔华就把想法和盘托出,他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言某不才,恰巧在上海的时候和沈筱菊熟识,老爷别误会,我的家教也不允许我去那种花天酒地的地方,沈筱菊也不是那种残花败柳。书寓其实是不做皮肉生意的,她们才艺出众加上个顶个的漂亮,见她们一面都要上千大洋,哪是能轻易梳弄的。因此二公子才迷住了。我明天就写信,安排沈筱菊来常州,当面和二公子说清,让二公子死心。但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可以可以禀明张老爷。”张道台说:“你是为了厂房吧,只要你治好他,厂房给你无所谓,我留着有什么用?”“那不必,应该用合作的形式来谈厂房问题,不情之请是因为沈筱菊此次来常州以后,基本上上海是回不去了,其中原因我过后再禀明,她人无法回去,卖身契逃不了,还在那些人手里,永远脱不了贱籍,所以我想请张老爷动用官府关系,给她恢复正常户籍,让沈筱菊的卖身契作废。”张道台点点头想,这也不难,我答应你,一般这种要两个德高望重的人联名作保,我会想办法的”现在言叔华见两个目标都口头答应了,现在就只要解决张博文的问题了。而今二公子的问题解决了,一切胜利在望。事情一切顺利以后给人的感觉却很不真实,马上要实现目标,言叔华有点云里雾里,起来吧,反正睡不着。他穿好衣服推开门,发现门口走廊横条上坐了一个人,手里还拿着两样东西,原来是张博文,“二公子这么早就起来了?有什么急事吗?”“没有,我来找你,你们今天见我父母,这封信麻烦你带给他们,把这个给筱菊姐,是烟枪和大烟”。言叔华接过来,打开袋子看看,大烟是一点没动,看来二公子真的改变了;那你们“三哥,我有几句话想说,第一,我真心想跟着你做事,不管我父母怎么决定。第二,我从此绝不碰大烟。第三,请你一定帮到筱菊姐。”言叔华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这真不是一个纨绔子弟的做派。吃过早饭,言叔华和小马,就去了张府。
和张道台张夫人的会谈依旧在上次的正房。所不同的是这次老爷夫人站在门口迎接言叔华,进屋后分宾主落座。立刻给二人上茶。言叔华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老爷夫人。老爷拆开看了,然后递给夫人。夫人一面看一面流泪,是高兴,欣慰的眼泪。张博文写道:父亲,母亲,二位大人叩首。不肖男博文年少无知,恣意妄为,做下使祖宗蒙羞,门楣受辱之事。蒙双亲不弃,循循善诱,悉心教导,耗尽耐心,然儿子愚钝,无法自省。仍在家中胡作非为,罔顾父母年事已高。幸有三哥言兄,仗义挺身而出,救愚男于浑沌之中,与沈家姊姊一起,不辞劳苦,长途跋涉。共敲黄钟大吕,惊醒沉沦之人。儿深感今是而昨非,更觉羞愧难当。昨日又蒙鬼神托梦,若再不改弦更张,将万劫不复。然时至今日,科举已无,读书无望。又有言,国无商不兴,家无商不富,儿今立志,追随三哥,一心从商,不出人头地,不进张家门。望父母大人保重身体,看着儿子洗心革面。更希望父亲能与三哥合作,助三哥即是助儿。另有不情之请,沈家姊姊为了儿子,已无法返沪,望父亲看救儿份上,帮助改籍,还她卖身契,儿子顿首。再拜。
张老爷笑着问言叔华,“言经理,你把你的打算说说,我听听。”言叔华站起来回答:“张老爷,叫我小言,在您老面前不敢我是小辈,我的计划是这样的…”就把昨天对小马,张博文他们说的又说了一遍。张道台和夫人满腹狐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可看着言叔华气定神闲,小马也是一本正经,不像是乱说一气。是不是这孩子知趣,不好意思?夫人轻轻推了推张老爷,老爷点点头说:“夫人早就和我说了,犬子如能改弦更张,那厂房就送于小言,如今事已成功,我们心里高兴啊,其实没有这封信,我们也知道的,佣人小刘今天一大早就来把昨天的那些经过都说了,深感精彩啊。我们几个月做不到的事情,小言两天解决,真乃人中龙凤。晚上那烟枪和烟土,着实让我们捏了一把汗,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这也是彻底断绝才能做到的。夫人刚刚和我商量,再追加一笔投资给你的米厂。另外沈筱菊的事情你放心,我已经去信给南京,请原同僚帮忙,问题不大。言叔华听罢松了一口气,“老爷,夫人,我不同意你们的意见。我不希望这厂房作为赠送,而应该作为入股。原因有,如果那样就改变我的初衷,我要的是各方合作,拿出自己的诚意,自己的能力,以及社会的影响力,起到最大化的作用,而不是我一个人单打独斗。其实我这个想法也是为自己考虑,是借力。这是其一。其二年轻人,不应该接受馈赠,特别是家里的,那并不是理所应当的,很多人继承财产得到馈赠,反而不再努力,我读书时候老师说过一句话,我一直记在心上,男子汉应该吃自己的饭,流自己的汗,自己的事情自己干,靠天靠地靠祖宗,不算是好汉。即使是老爷夫人同意厂房入股,那也和博文公子无关,他拿他工作应得的薪水,做的不好要扣钱,犯了错要受罚,股份是张家的不是他的。男人只有穷则思变,变而能通,通则达,达则兼济天下,由此完成成长和蜕变。相反接受了馈赠,还能努力?至于夫人追加的投资,叔华的意思老成不客气,先放夫人那边,待有需要时候来取,计入股权,办厂开行一点经验都没有,资金当然越多越好。感谢老爷夫人,望同意叔华的想法。”张老爷和夫人相视对看一眼,心下由衷佩服,只好点头答应,由此合作事宜谈成。言叔华正想说些细节的事,小马站起来,一拱手:“张老爷,张夫人,小言,在下小马,有一封信和几句话要讲,先待张老爷夫人看过信,我再讲。”
递过一封信给张老爷,张道台和夫人听言叔华介绍了这是机器提供方,占股百分之四十的事情,既然言叔华做的事,只有他的道理,但不知道这位小马有什么信。只见张老爷打开一看,神色越来越惊讶,张夫人不禁也凑过来看。原来那是史秉正写给张道台的一封信,他们两家是世交,都是离得不远的大官宦家族,同气连枝,共同进退。张家大公子张颐武留学归国,还是史秉正通过他的结义大哥,南京国民政府参议长安排在上海海关工作,同时设立了一个机械进口洋行,那台米机还正是张颐武进口的。史秉正听小马说了言叔华在常州做的事,马上写信叫小马亲自呈给张道台,信中把言叔华的来龙去脉,和自己的关系,以及米机是他送给言叔华的都说了,并且要求张道台务必保证合作,有任何问题由他担保。这言叔华为什么从来不说他和史秉正的关系?不知道史秉正和张府世交也许是理由,那么小马为什么才送信?小马看出他们的疑问,站起来说:“张老爷,张夫人,其实我这样做是有理由的,小言身上就有史先生的信件,史先生早就跟小言说过,在江南一带有搞不定的事情,把他的信给对方,当然要是个场面上的人物。小言不拿出来也有他的理由,他就是想靠自己的努力去做事,而不是靠关系走捷径。而我作为最了解他的朋友,兄弟,更应该支持他,今天把信拿出来也是在事情成功以后,对大局没有影响的情况下。而且小言态度坚决,绝不要史先生赠送米机,今天我作为另一方投资者代表,我宣布润丰源同意小言的股份分配,但是所有的股权,资金,红利,机械调配都归言叔华做主,润丰源不干涉。”张道台点点头,“我们也一样,另外我提供怡然居作为你们的办公室,住处,给你们用,两个人依旧照料你们吃穿,关于办厂,开行一切解决不了的事宜由我来解决。今天晚上我和夫人去你们怡然居吃晚饭,我们庆祝合作开始。”
当晚在怡然居,吴姐使出浑身解数,做了一桌子好菜。张道台和夫人坐上手,言叔华和小马两边相陪,张道台在,张博文和沈筱菊不愿意来吃饭,也不去勉强,毕竟多有不便,四个人边吃边说。张道台问了很多言叔华的事情,感叹他年轻有为,志虑忠纯。祝他们年轻人创业成功。还有一件事,既然三方都在场,言叔华提出米厂,米行,收购处要有一个统一的名称。就是名号。名号既要响亮顺口又要有内涵,和所做的行业有关联。大家想了几个,都不行,最后张道台说,“就叫裕丰泰吧,涉及到稻米农业,取富裕丰收国泰民安。”这个名字不错,言叔华小马都赞成,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张道台和夫人走后,张博文沈筱菊出来,四个人很兴奋。言叔华让沈筱菊等几天,南京有了回话,再去上海,到时候拿回卖身契就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过自己想过的生活。明天他们将各奔东西,言叔华回家乡召集人手,准备开店和工厂。小马先回上海,除了自己的工作,他还要准备米机的到来。张博文去马塘的厂房,开始做准备工作,完善设施。四个人讨论到半夜。特别是张博文的工厂设施,现在机器还没来,怎么去做准备工作是个问题,但还有很多可做的事情,比如码头的完善,是用最新式的吊车还是人工上货,下货?投资要多少。都要一点点做计算,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然而不管什么事,即使考虑的再周全也会有遗漏,一切都只能在做的过程中想方设法去解决。
初春的早晨,天色刚亮,雪还未全部融化,薄薄覆盖在北面的屋顶瓦上。院子里腊梅还在盛开,迎春花已经吐出黄色的花苞。这段时间,言叔华天天早起喂鱼,尽管冬天鱼是不大吃食。看到他的身影,锦鲤还是会自动游过来。“三哥”背后有人喊他,回头一看是二公子张博文。“博文,这么早起来啦?再睡睡。”“不了,以后三哥什么时候起来我也一样。三哥,我睡不着?”“怎么了?有什么问题?”“你觉得我真的能管好工厂?我怎么觉得自己有点心虚。”“你觉得世界上哪一个人天生就会做什么?关键是你想,你想成为什么,你去努力,你就会成为什么。你比我书读的多,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比我懂,更何况张家代代出人才。不懂就问,虚心学习,虽然我知道困难很大,年轻,就是要犯错的,你胆子大些,一切有我。今天我们吃了早饭,我们就去厂房,看看要做什么,然后好找工人,安排好后我回老家一趟,准备下半年收购的店铺,我再尽快回来。走,今天不吃早饭了,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吃早饭。”昨天,管家张二送过来一辆脚踏车,这就是张博文的交通工具了。两个人和小马道别,沈筱菊还没起来。小马今天要和沈筱菊回上海了。既然现在已经南京出面帮她脱离贱籍拿出卖身契,也没必要偷偷回去。小马就和沈筱菊搭火车回去。至于将来去哪里?沈筱菊还没想好,到时候会通知他们。四个人就此别过,两两分开。张博文跟着言叔华骑在清晨的官道上。天还是很冷,戴着手套的手都有点冻麻,头上戴着帽子,额头冰凉,鼻子嘴里呼出白气。看着空旷的田野见不到人,只有他们两在赶路,言叔华心里泛起一个念头,这就是创业。一个小时不到,他们来到马塘。远远闻到扑鼻的麻糕香味。张博文骑不动了,正想叫言叔华。他已经在前面下车了。张博文也跟着下车。推着车走没几步就是早点摊,麻糕罗一看到言叔华,立刻喜笑颜开:“小先生,你来啦!还没吃早饭吧,快请坐。这位先生是?”“哦这位张先生,我的朋友,也是那边厂房的主人。今天带他来吃你的麻糕,八宝粥,还有包子。”“好嘞,两位稍等,马上就好。”没吃早饭,跟着言叔华骑了几十里地,张博文早就饿了,两块麻糕加上一碗粥还有一个肉包子,吃下去才觉得舒服。“这麻糕真好吃,”张博文对着麻糕罗说。“谢谢少爷,你喜欢就常来吃。”“让你说对了,我是要经常来吃的了。”“哦,少爷是要来恢复办厂吗?好事,以后我的早点生意更好了。”看门的看见张博文来了,赶紧开门。两个人进门去,厂房当初设计成黄包车制造厂,规模还是不小。言叔华前些日子考察的米厂和这里的布局有些不一样,但是通过改造应该更好。看着空荡荡的厂房,想着几个月后这里机器轰鸣,人声鼎沸。真的令人向往。但是万丈高楼平地起,事情还是得一点点的仔细做起。两个人认真设计加工车间,原料仓库,成品仓库,副产品仓库,进料口,产品出料,副产品出料,码头上下货等一系列的规划。粮食生产加工不比普通工业,要防潮防湿防虫,地面得高爽还要加铺防潮层,最新的防潮技术在无锡的米厂已经问来了,是要用那种油毡铺在水泥地上,用柏油融化了粘住,油毡上再铺清水红砖,四周墙壁也要这样做,高度要五尺。这样就能防潮防水。码头要砌防洪墙,这些改造初步预算要五百个大洋左右。言叔华和张博文在厂房忙了一天,基本上做到心里有数,晚上两个人就住在厂房地下,问老乡借了被褥,底下铺了要来的稻草,倒也暖和。两个人夜里睡不着,各自说着自己的过去,展望着未来。乡村的夜,静谧而悠长。言叔华想的最大的问题还是技术,技术,到今天没有遇到一个用过这种机器或者类似这种机器的人,这是一个巨大的隐患,问题是虽然知道这是个隐患,却不知道如何解决,无从下手,翻遍了脑海里所有人都想不出来一个和这方面有联系,不想了,说不定忽然就发现了,说不定就在身边,只是自己不知道。张博文躺在被窝里,看着头顶空荡荡的厂房顶上一盏昏暗的电灯,眼光有些迷离,过去的前呼后拥,一掷千金,人前风光,过后总觉得空虚,不真实。而今跟着三哥一天忙碌下来,身体觉得腰酸背痛,头脑被那么多数字要求充满,笔记记了很多,心里却满满的稳稳的,说不出的实在感,一步一个脚印的踏实。“三哥,你睡着了吗?”张博文的话打破沉寂。“还没呢,你也没睡着啊?”言叔华回答。“睡不着,想想白天的勘察,有太多事情,三哥你怎么会懂得那么多?”“我也没懂太多了,平时多留意你也会懂得更多哦,明天就要找人来干活,以后这段时间你会很辛苦,要监督这里的改造,明天找到工人现把这里隔开一个办公兼宿舍的隔间,找一个专门煮饭的人,你这样生活方便,如果住的吃的不习惯,你晚上回怡然居去。”“不要紧的,我觉得这样挺新鲜,也挺舒服的,最主要有一种做事的感觉,你看我们像不像卧薪尝胆。哈哈哈哈。”言叔华也笑了,这就是一个纯真少年的样子。“睡吧,博文,后面的事情将需要你付出很大的努力,我们共同加油。”
马塘街上,贴出来告示:裕丰泰米厂改造工程招工,有意向到裕丰泰包活的到厂里找张先生报名。刚刚过完年,镇上的手艺人都休息在家,很多人去看了,都说没做过这个活,不知道会不会干。工匠师傅定不下来,,眼看第一炮就没打响,张博文有点着急。言叔华安慰他,什么事都要不要着急,一着急就会乱了方寸。特别是这种关系到仓储安全的基础工作,一定要慎重,宁缺毋滥。第一天,一无所获,尽管开出的工资不低。晚上言叔华在灯光下拿出本子,算算画画。见张博文好奇,言叔华说:“习惯了每天记录一下当天的事,以后遗忘了会找到。还有明天要是做什么事,成本计算啊,产值利润啊,运输方式什么的。姑且叫工作笔记吧还在备忘录吧。”张博文问他:“三哥,你觉得这个地方能找到懂做防潮仓库的人吗?”“不知道,说实话,这种事也是可遇不可求的。”“那我们在这里不是浪费时间吗?”“那倒不会,我们在做的事,一方面是招会做防水仓库的匠人,另一个方面是借这件事告诉四邻八乡的人们,这里的稻米加工厂要开始了。这样不管是招收工人,或者以后收购稻谷,还有销售都是一种很好的广而告知。你放心,再过几天找不到人,我会去无锡,那里米厂多,会做这个活的人也多,一定能找到。”
一大早,言叔华和张博文去麻糕罗的摊位吃早饭。麻糕罗和张博文也熟悉了,一坐下来就是两块麻糕,一碗粥,一个包子。但是今天张博文不想吃,麻糕罗问他:“二公子,今天怎么不想吃早饭啊?没胃口啊?还是有心事啊!”张博文勉强吃了几口:“老罗,我和三哥要找会干活的匠人,找不到。所以心里着急没胃口。”麻糕罗说:“哦,昨天一整天,我看到好些人去厂里然后又走了。怎么啦?都不会做吗?”“是的,真的不会,愁人的。”“那你跟我说说,是做什么?兴许我能知道一些,能帮上忙。”“好吧,三哥和我准备把这个厂房改造成米厂。仓库和厂房的地面墙壁都要做防潮层,昨天那些人都不会做,我有点急,三哥就像没事人一样。”“防潮层啊,这个…”“老罗你知道啊?”“我不知道。”老罗笑着说。“嗨,你讲话大喘气,还以为你懂的,心里一高兴。”张博文哭笑不得。“二公子你别急,我虽然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有人知道,但是就是不知道知道的那个人是不是还会不会知道?”张博文都要跳起来了:“老罗,我都急死了,你咋说起了绕口令。”言叔华听到这里,立刻站起来,“老罗,麻烦你带我们去找这个人,好不好?”“好是好,就是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做这些,年纪大了。”“不要紧,你只要带我们去找到他,其他的再说。”“好吧,不过你们稍微等会,我麻糕都做好,放这里叫我老婆卖就行了。”张博文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刚刚麻糕罗说的意思。两个人等到麻糕罗做好最后一盘麻糕,跟着他往桥边一条小路走去。小路弯弯曲曲,走了好一会儿,经过两个村子。在一处池塘边的宅院门前停住。麻糕罗敲了敲门,过了好一会儿,听到有人来开门,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麻糕罗喊他:“叔,你在家哪!”“我不在家在哪里?你不在摊位上怎么会到我这里来的?这二位是谁?”麻糕罗给二人做了介绍。言叔华推了一下张博文,张博文上前去施了一礼,然后说明来意。老人听了,让他们先进宅院,在天井的竹凳子上坐下。麻糕罗说他要做生意,先回去,二位在这里详谈。“老人家,请问尊姓高名,今年高寿?”言叔华站起施礼。老者也回礼:“我姓罗,就是刚才的麻糕罗的叔叔,人家叫我老罗头,我今年69,从十六岁去大清漕运常州府粮库做事,一直到六十岁回来。粮库我还是知道一二。你俩有什么问题就说,我现在一个人,老光棍,就一个女儿也嫁在常州城里。”张博文就把情况那么一说。罗老爷子笑笑说:“这个防潮层不难,我们经常做。就是要准备柏油,油毡,清水红砖,水门汀这些东西困难。干活的人数不要多,四个人就足够。你们准备好材料,我来叫人,好多年不动了,这次要好好活动活动”“罗老伯,你能不能今天就跟我们去,因为要进材料,我们没经验算不准确.”这话是张博文说的。“好吧,我现在就跟你们去,今天把材料算出来。但是我天天回家住夜,年纪大了不在外面住,反正也不远。”
一老带着二少,在厂房里忙开了。言叔华拿着布尺跟着老爷子量,张博文跟着记录。这次比前几天更精细,因为涉及到材料,特别是柏油这种东西,还要进口,这也是个问题。整整两天时间头发全白但是精神矍铄的罗老爷子把整个场地施工需要的材料计算的精确无比。计要十二万五千清水红砖,五十五担柏油,一百二十担水门汀,二百担黄沙,两口大锅,这里面包括防汛墙用材.接着计算材料款和人工费用,罗老老爷子说其他都好找,唯独一样,就是柏油。如果要进口,这么点人家不会给你。从上海运也麻烦,你做过洋行经理,你知道的,他指指言叔华,“是的,柏油都是专门的运输船运输,少了人家不送,怎么办?”老爷子笑笑,“看在你两个年轻人一心想做事业,勤勤恳恳,跟在我老头子后面,不是那些空泛而谈的蠢才,我给你们出个主意,张公子。”张博文赶紧说:“罗老爷子,叫我博文或者小六子就行。”“好,小六子,你家在常州府赫赫有名,皇帝亲赐第一家族,你家认识的人,故交亲朋那么多,洋务派的盛宣怀盛大人都是你家姑父,铁路可是洋务运动最看重的之一,铁路上有的是柏油,你想法子买些来,行不行?”“太行了,谢谢罗老爷子,我明天就回去做这件事。”罗老爷子毕竟是专家,计算精确还省钱,比言叔华计算的少了不少钱。言叔华仔细看账,发现老爷子算的和他算的总面积差不多,但清水红砖数量少很多,他就问老爷子,罗老捏着胡子说:“嘿嘿,你这个年轻人果然是有心,看出来了。我来跟你说,你算的面积数量都不错,但是红砖不能铺满,因为会有缝,挤在一起不平整。但你要问,为什么不用水门汀铺满,因为大面积的水门汀浇筑在油毡上面,不能和油毡结合,会开裂,起空。最好的办法就是清水红砖中间留宽缝用水门汀拌黄沙嵌缝,这样既牢固又不伤底下防水层。”言叔华,张博文这才明白这是真正的技术,对老爷子更加佩服。
材料计算好了,就要采办。老爷子留在厂子里招工作的人,言叔华去找红砖,黄沙,水门汀等材料。罗老爷子是一个勤快的负责任的人,选了四个能干活的泥瓦匠,做准备工作。他的工具和别人不一样,市场上买不到的。比如往墙上涂柏油,普通工具都不好使。柏油融化了又烫又有一股难闻的味道。普通的泥板涂上去,不是掉下来烫脚就是还没涂布完成已经凝结,再也涂不动。老爷子用木板做了一个横两尺宽一尺的平板,装了两个木柄,一个人抓住顶在墙上,另一个人把融化的沥青舀着上去。抓着木柄的那个人慢慢从墙底往上抬,柏油就均匀涂布完成,另一个人迅速把油毡贴上,就完成一段墙壁的防水,又快又好。等言,张二位把材料买回来,罗老爷子把准备工作全部做好,包括收集了大量的木柴。言叔华问这个木柴多少钱,他要付钱。罗老爷子说这个是周边村民捡了送来的,不要钱,只是希望将来能买到便宜一点的米糠用来养鸡鸭。言叔华感动的表示一定优先优惠供应乡亲们。张博文的沥青也是出奇的顺利,两封电报解决问题,把上好的铁路沥青用驴车送过来。罗老老爷子抚摸着细致光洁的沥青表面,赞扬这个质量真是上乘。
大清早,还在睡梦中的两个人被一阵阵柏油味道熏醒了,那是一种带着焦味很刺激的味道。两个人起床来到院子的角落,罗老已经用柴火把大锅里的柏油煮开了。那得半夜就开始煮啊!看着两个年轻人惊讶的目光,罗老爷子嘿嘿笑着,“年纪大的人,睡不着,再说要是早上再开始煮柏油,那要浪费半天的工时,我们那时候都这样。”你俩赶紧吃早饭去,吃了来干活,我侄子已经把早饭送来了,早饭钱你们得付哦,我老人家可不请客。你们看,干活的人也吃了早饭来上工了。”可不是,四个干活的人从早晨的阳光里走来。门房是临时吃饭的食堂,麻糕罗送来的早点还热乎。言张两个人边吃边安排今天的分工。张博文在厂里管着改造,看缺什么再去补足。言叔华看这边已经上了轨道,想回家一趟,正月出来已经一个多月了。顺便打听打听有没有好的碾米机师傅。
脚踏车轮飞快,一百里地不到,黄昏时分到家。家人问候,朋友相见自不必说。他四处打听有懂碾米机经验的老师傅,不多久,有人就说邻镇有一位老虾米师傅,一直做的碾米师傅,最早在家用河水带动木锤舂米,后来有了机械米机,家中购置后,用牛牵米砻,做出来的米又漂亮又快速,不管是帮人家加工还是买卖,远近闻名。现在年纪大了,七十好几,没了老太婆,和儿女都分开,一个人在家过活。听说这些,言叔华赶紧叫了一条乌篷船去邻镇,一个时辰多到了。请当地的朋友帮忙,带去老虾米家里,一路上朋友问言叔华找这个人做什么,言叔华也不隐瞒,把想请老虾米去帮忙做米的事情说了。朋友说这个人做米是不错,内行,当年远近的加工厂就数他的米做的漂亮,但是这个人后来不做这个行业,子女也不做是有原因的,那就是为人刻薄,好计较,只顾眼前利益,不考虑别人,子女都不和他来往,属于真正的孤家寡人。言叔华想只是要他的技术,付薪水给他就好了,又不是和他有什么合作或者恩怨,相处的好,余生就在米厂度过也可以。到了老虾米家,大门紧锁,人不在家。只能四处寻找,很快在街角找到他了,年纪是真大了,走路也不快,两只手穿在油兮兮的黑色粗布袄袖管里,一根细绳从袖管伸出,吊着一个酒葫芦。头上几根花白的头发稀疏杂乱,眼皮耷拉,眼睛有些红红,像是刚刚喝了酒。老虾米的嘴和牙齿最有特色,是典型的地包天,下排牙齿超出上排还把上嘴唇包住,就像海里的一种鮟鱇鱼。朋友喊了一声:“老虾米,有人找你,你又去喝酒了吧?”老虾米眼皮一翻,嘴角抽动,“二平,你小子又拿我开心,谁能找我啊?我不喝酒我做什么啊?”“老虾师傅,我是隔壁镇上的,姓言。我听说你碾米是一把好手,我想请你出山,帮我去控制碾米的质量,好不好?。”老虾米眼睛一翻,“有酒喝吗?有饭吃吗?有人帮我洗衣服吗?薪水不薪水无所谓。有这些我就去。”“都有,这些都有,还有薪水,你是师傅,比人家还高。”“说话算话,立刻就走。”老虾米拉着言叔华。本来是想等机器全部安装完成后,再把他带去的,现在看起来只能立刻带他去了,一个人在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言叔华点点头,“好啊,现在就跟我去,但是你要带什么吗?要带什么我们去拿,我有船,带你去常州。”“也没什么,酒葫芦,被子,一点衣服也就够了,我去拿。”三个人就往老虾米家去了。朋友二平和言叔华走在后面,二平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说:“叔华,我想来想去还是想说,不管你爱不爱听。”“我们是朋友,尽管说。”“这个老虾米,可不是善类,你别看他年纪大了,他可是放高利贷,而且追着人家收账。前段时间有个商铺借了他的利息钱,一时手里紧张想晚一点还,他威胁直接去税所举报这家有偷税漏税。因为他没事坐在斜对面用笔记着,人家进出的货物,那家只能想办法凑钱给他。”“他太精于算计,最后把自己陷于众叛亲离的地步,你知道他子女为什么不理他?那是因为他做的事情实在不像话,他宁愿把街上三间门面房的地契卖给人家赚钱放高利贷,而不愿给自己儿子。那两个儿子都是做生意,只能在外面租房子。小儿子结婚他都没去,因为要出钱,这是一个六亲不认的人。”“哦,这也真的很怪,我只是让他教教技术,差不多就送他回来。”“也只能这样,但愿都是我瞎担心吧。”二平最后说。老虾米整理好行李就跟着言叔华来到船上,先到言家歇了一宿,第二天去了马塘。防潮层施工顺利,罗老爷子技术不是盖的,老当益壮。张博文看到言叔华回来,很高兴。他这些天陪着干活的人,跑出跑进,学了很多东西,也晒黑了。不再是以前那个纨绔子弟。在厂里安排好老虾米的住处,找了一位做饭洗衣服的女人,给工人们做饭,帮老虾米洗衣服,真的让他过上了有酒喝有人伺候的日子。防潮层施工接近尾声,小马的电报也来了。橡皮砻米机已经到了上海码头,最多一星期通过检查,然后就用船运来。
言叔华准备去上海接机器,张博文也想去,顺便看看沈筱菊。这里的工作也将收尾。言叔华同意了,把收尾事情交给罗老爷子。和张博文搭火车去上海。两个人故地重游,特别是张博文,和原来的感受大相径庭。言叔华带着他去了申大房货行,看到言叔华回来,货行里的人都特别热情,特别是小辛和阿坚,两个人现在都在货行做事,现在个子又高,穿的又得体,哪是当年可比。两个人缠着言叔华不放,一定要带他去自己的新家,告诉他五个姊妹兄弟都很好,就是想念言大哥和采玉姐姐,言叔华不禁沉默不语。王掌柜一看忙岔开话题,说老板不在,自己一定要请他吃饭。因为时间紧,下午就要去接货,言叔华谢绝了。王掌柜开玩笑说:“小言,你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你只是为了来看看我们吗?连饭都不吃?我不信。”言叔华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是这样的。”就把要在常州办米行的事情说了,他这次来,希望等米做出来后,能在上海申大房货行销售。王掌柜点点头,“听常州许经理说过你想做这个,当然可以来销售,我们货行你知道的,只要有利润的大宗货物都能代销,但是得质量过关甚至优秀,这个不用我提醒你。””是的,信誉为上,质量第一,是我们货行的宗旨我第一天来就知道,所以我从国外进口米机过来加工希望能做出最好的米。”“好啊,祝你马到成功,你们米行开张的时候,我一定去恭贺。”王掌柜对言叔华说。“那就再好不过了,我现在就要去海关码头接货,就先告辞了。”
按照和小马的约定,言叔华和张博文在海关码头找到小马,到海关一系列的文件要签署。史秉正为了以后方便,不管是股权,分红,维修,货主采用的言叔华的名字,所以一切都要他来签字。负责验货的正是张博文的哥哥张颐武。张博文见到大哥有些不自然。张颐武穿着制服,英武气派。见到弟弟很高兴,他从父亲的信里知道张博文现在的情况。一再感谢言叔华他们做的一切。签字结束,请他们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儿,问问情况,鼓励他们发展民族工业,实业救国。自己工作繁忙,回不了家,让张博文代问父母安康。言叔华他们不打扰张颐武工作,就告辞去了货场看货。机器已经验好,明天可以装船。看着木头大箱子一个个摆码头边,箱子上面都是英文,言叔华不禁摇摇头,这就是从胡釆玉生活的那个地方漂洋过海来的,机器能来,人为什么不能回来?这些英文对于他来说是天书,对于胡釆玉来说就是小儿科,如果她在这里就好了。小马拍了拍他的肩膀:“小言,你有没有跟郭老大说好明天装货去常州。”“放心,我昨天出发之前就发电报他了,郭老大不会误事的。”正说着,有挂桨船正靠岸,船上有人喊着他俩个,正是郭老大。言叔华迎上去:“郭老大,不是说明天早上来装的吗?怎么今天就来了?”“小先生,小马,我昨天接到电报,正好在回来的路上。今天中午刚到上海,寻思着今天下午反正有空了,不如来看看能不能装船,今天装好,明天一早就能开船,后天上午就能到常州。早一天好一天。”“也好,只是辛苦你了。”“这是哪里话,就这些箱子吗?我来找他们管事,看看什么时候能装。你和小马他们去吧,记得明天一早过来一起走。”“好的,那我们先去城里玩了,图纸什么的全部放船上。”小马把一大袋子文件,图纸,翻译的说明书交给郭老大,叫他放好,千万不要打湿了。”郭老大小心翼翼抱着这一捧文件放到船舱里。
正事办好,三个年轻人心里高兴的很,毕竟青春年少。问小马沈筱菊在哪里?小马说沈筱菊回来以后就不去书寓接客,不多久就有政府的人送来卖身契,从此成了自由身。也没人敢来骚扰,都只知道她已经不在风尘中。大多数流传的版本是沈筱菊跟了一位政府的大官,做了小妾。流言蜚语随它去,她还住在原来的小楼,以前挣得钱足够她过的舒坦,她也在寻找下一步要去的方向,一旦觉得应该去,就会毫不犹豫。小马边说边开车,不一会儿已经到了沈筱菊家,沈筱菊是前几天就听小马说他们要来,早早就穿戴好在家里等着。三个人一进门,真的才一个多月不见,就非常激动。张博文更是开心,因为他就担心自己的事情影响了沈筱菊。现在这样真的心里石头放下了。四个人喝了一壶茶。沈筱菊说今天她做东请他们去和平饭店吃晚饭。那可是上海滩最高级的饭店。
沈筱菊换了一身白色的西服西裤,白皮鞋。头发盘起来,黑色礼帽一戴,那个帅气,分明浊世美公子,把三个人都看傻了。沈筱菊笑笑,带着他们去了和平饭店三楼西餐厅。她早就订了桌子,侍者把他们带到位置坐下,开始上菜。早已醒好的红酒,给四个人到上,言叔华不喝酒,正要推辞。沈筱菊阻止他,“小言,今天这杯酒无论如何你要喝,原因你听我等下说。”言叔华只好作罢。小马,张博文酒量都好。等倒好酒,沈筱菊举杯:“来,今天这第一杯,感谢大家看的起我这个风尘女子,三位都是人中龙凤,却尊我一声姐姐,我很高兴。我先干为敬,你们随意,小言喝一小口就行。”说着把酒杯里的红酒干了。小马,张博文也干了,言叔华只能喝一口。侍者给大家倒上。沈筱菊指着面前的法国鹅肝,“来大家吃菜,边吃边聊。”沈筱菊问问言叔华常州米行筹备的情况,米厂的事情,言叔华,张博文一一说了,沈筱菊很高兴,举起酒杯,“来,恭喜小言,二公子米行成功,米厂顺利,干了。”第二杯喝下去了。言叔华这一下说不过去了,人家恭贺他,硬着头皮喝下去,刚刚那一口是脸立刻热腾腾,他知道脸红了,现在喝下去是脖子红了。接着上来了鱼子酱,西冷牛排,烤鲑鱼,一道道名菜一样样上来。边上都是衣冠楚楚的外国人,还有很少的国人。都文质彬彬在轻声细语。四个人边吃边说,张博文轻轻的问沈筱菊:“筱菊姐,接下来你打算去哪里,做什么?”沈筱菊微微一笑:“你们猜猜看?我看看谁最懂我。”小马立刻说:“出国,去美国,英国,东南亚。”沈筱菊摇摇头。“去南方,去广州,香港。上海的冬天太冷。”张博文说。沈筱菊依然摇摇头。言叔华不说话,沈筱菊问他,“小言,你说呢?”言叔华眼神有点迷离,他尽量集中精神想了想,“我觉得筱菊姐应该会去做一件有意义有价值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就是这样感觉。”小马和张博文齐声笑他:“等于什么都没说。”沈筱菊轻轻鼓掌:“果然小言的见识了得,还真是让他说到点子上,我是虚度了前半辈子,还造了很多孽。害的很多人家破人散。”一面说一面看了一下张博文,张博文脸一红。“后半辈子我想去赎罪,我能想到的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去东三省,那里去年被日本人占领了,还有很多丛林游击队在打击日本人,最著名的就是抗联。我想去做护士,救助那些受伤的英勇的抗联战士。”三个人听完面面相觑,小马摸摸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张博文说:“筱菊姐,那是非常危险的,而且条件艰苦,我看报纸上说那里零下三四十度,缺吃少穿,你是否考虑一下…”“我意已决,作为一个不男不女的怪胎,我所能做的最像爷们的事情也只有这一件了。即使是死,让我有尊严的死也比苟活下去有意义的多的多。”言叔华开口说了一句:“求仁得仁,我敬筱菊姐一杯酒。做自己想做的事,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真汉子。”说完也不顾小马,张博文,直接端起酒杯喝光。沈筱菊很感动,她知道言叔华不会喝酒,自己也不说什么,就干掉一杯。小马,张博文也跟着敬酒,四个人喝了很多,沈筱菊今天真是尽兴。最后一点酒,沈筱菊亲自分,她和小马,张博文喝一样,言叔华就一小口。四个人站起来,举起杯,沈筱菊说:“喝了这杯酒,就此别过。从此天各一方,各自远扬,如若不死,他日相见,必再续此杯,干了。”说到最后,泪水涟涟。沈筱菊从小吃了那么多苦,一声不吭,从不落泪,如今和三位知己道别,知道此去将是九死一生,此生当再无见面机会,难免动情。张博文早已泪流满面,言叔华小马不落泪,眼眶却湿润,晚宴结束,小马送沈筱菊回住处。言叔华和张博文住在酒店里,这里离海关码头近,明天走着去就可以了。言叔华到了房间,衣服没脱就睡下了,他是真的不胜酒力。这一夜觉睡得昏天黑地,从来没有这样什么都不想的夜晚。
张博文被言叔华叫醒时睡得正香。昨天酒也喝的不少,好长时间没有这样放开喝了。坐起身却发现言叔华一点没有宿醉的样子,尽管昨天回房间后怎么叫都没回应。出酒店大门,外面还是漆黑一片,才凌晨五点不到。春寒料峭,张博文竖起西服领子,两手插在裤兜里,缩着脖子,跟着言叔华往码头走去。街边已经有开门的早餐店,言叔华买了一些油条,大饼,还有豆浆。递了一碗豆浆给张博文,“喝了,喝酒胃里不舒服,这个暖胃。”张博文一口喝下去,浑身暖和起来,再来一个大饼包油条,一口咬下去,外酥里脆,甜咸可口,吃的真香。昨天到酒店他也呕吐了,胃里早就空空如也。热豆浆加大饼油条让他十分舒服。“比牛排,鹅肝酱好吃吧?”言叔华看着他吃的香,故意这样说。“三哥,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说为什么那些西服革履,西餐,红酒,那些东西我一直很喜欢,但是最后还是觉得穿褂子,灯笼裤,喝白粥,豆浆,吃萝卜干舒服。”言叔华笑笑:“你一出生就是穿这些,吃这些,你的骨子里早就把这写当做理所应当,时间久了就熟视无睹,不觉得多好。偶然看到新奇事要紧去尝试,以时髦为荣光,那只是浮于表面,时间一久就会觉得空虚,不踏实,因为树离开根就会枯萎。中国人的生活方式就是我们的根,学习他人先进的只是技术,而不是根本。说到这个,我有些担心,美国人技术是先进,但是他们不以稻米为主食,而是面粉。这个碾米机是不是适应我们中国,还要等试验了以后再说。即使合适,也要掌握最主要的机械技术,要不然少一个螺丝都要问他们买。这不是好事。”张博文点点头,两个人买了一些带到船上的早点,用报纸裹着,走到码头,郭老大正准备开船,在等他们两。趁着黄浦江黎明的一点微光,大木船后面拖着长长的挂桨泛起水沫,往常州驶去。海关的钟楼敲了六下,言叔华在船舱里,借着昏暗的灯光,仔细看着碾米机图纸。机械也不是很懂只能看个大概,还都是英语。说明书倒是有中文,他仔细翻看,看了一会儿,回头看看张博文,居然躺着睡着了,实在也是起的太早了。言叔华感觉有些疲倦,走到船头清醒一下,冷风在脸上刮过。看着船舱里的的机器木箱,他的心里不是欣喜而是沉甸甸的责任。一切就像这条在雾蒙蒙的黄埔江面行驶的船,目标在远方,要想到达,只能摸索前行。也许会碰壁,也许会翻船,但是唯一不变的只有不能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