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新北,早前回来找竹团长的伙计也回来了,看到三爷骑着脚踏车到门口,赶紧跑过来帮三爷把脚踏车撑脚撑好,掏出一封信,“三爷,这是竹团长给您的回信。”言叔华拿着信,对着伙计说:“你上来一下。”伙计跟着三爷到了楼上办公室,言叔华拆开信看了一下,问伙计:“竹团长还说什么了?”“三爷,他没说啥,就是叫我回来,说请三爷等信儿就行。”“好吧,你辛苦了,去账房领两个大洋。”伙计连连道谢,下去领赏了。信上是这么写的:“三舅台鉴:在下已知晓此事,当保贵亲平安,今日即亲去宜兴提人,三舅静候佳音。愚甥婿达拜。”言叔华微微一笑,把信收起印着汪精卫政府红圈□□徽章的信封,放进桌子抽屉。脑海里不禁想起那张略带浮夸的脸,竹达这个人,不管从家世还是个人才华都是出众。前面说过了他的出身,以前为了那个小舅舅同甲还和言家不快。那为什么会现在喊言叔华三舅?这是有原因的。两年前,言叔华摆平了土匪招人命以后,名声大躁,拜师的,投靠的,要找他帮忙的太多了。其中就有本家一个,是本家嫁出去的一个女人,外号阎王婆。听听这名字就厉害了吧,阎王婆是西边言家的女儿,论辈分和言叔华同辈。平时没来往,这个女人厉害,嫁了三任老公,生了五个女儿。这第三任老公就在那一年病死,留下了三间大瓦房二十多亩地。两个人只有一个女儿,还小。夫家兄弟族人觉得阎王婆是扫把星不吉利,而且担心再找男人这些家产会落入旁人之手,一心想把这母女六个赶出家门。平时刁难,地里不给放水,插秧了踩去一大片。房子周围堆柴禾草垛堵门。女人们指指点点。阎王婆如果忍气吞声,那就愧对了她的外号。阎王婆一个人田间地头对抗想赶走她的族人。半夜三更扒人家的田门缺,放火烧堆在门口的柴垛草堆。在烧了一个草堆被人堵在门口骂了一天后,阎王婆气的实在不行。半夜,她一不做二不休,把那堆柴禾又给点着了。柴禾可不像草堆,只能冒烟小火,慢慢燃尽。这一堆柴火燃起来可不得了,火光冲天,再加上夜里起风,风助火势,火借风威,火星子被大风吹起就往村子里飞去,正好落在最近的一户人家,就是阎王婆的小叔子家,也是他家把柴禾堆在阎王婆家门口,真是报应。这火星子就把这家的木楼子点燃了,多亏村上打更的发现着火了,敲着铜锣,“咣咣咣咣…”把全村人都喊醒,大家端着盆拿着桶,河塘里面挽了水手递手传到前面救火。人们分两路,一路救屋子的火一路灭柴堆的火,这样才能真正从源头上解决问题。最后还好,救的及时,木头房屋烧了一个角落,家里的人都惊醒了从楼上逃下来,那个小叔子心急慌忙跳下楼梯把小腿摔断了。损失就是一条腿,一只屋角,家里当然是一片狼藉。天亮后,惊魂未定的大家互相看着沾满了乌漆麻黑的灰尘的脸,样子滑稽可笑,想笑又笑不出来。着火那家女人咬牙切齿的指着阎王婆家禁闭的大门,叫她出来回答是不是她放的火。阎王婆这会哪敢出来,在家里默不作声。愤怒的村民把怒火发泄在这禁闭的大门上,用棍棒砖石砸烂大门,进去一看,阎王婆一家已经全部从后门逃走了。村民余怒未消进去砸了桌椅锅碗,还有人想一把火点了这房子,有个本家的年纪大的出来制止,说这个本来就是本家的财产,烧不得,目前最要紧的是报官,以纵火罪把阎王婆抓起来。村民这才罢休,村里的年长者请人写诉状告官不提。阎王婆带着一群女儿逃出村子,逃回言家村娘家,住在兄弟家,不知所措。兄弟最后跟她说,如今之际只有去求言叔华,才能摆平这件事。阎王婆这个人厉害就厉害在能进一步发挥别人的想法,她买了很多礼品给言四老爷老夫人,在老夫人毛氏面前哭的那个伤心,把自己这些年受的欺负添油加醋说一番,老夫人当然同情她,毕竟也是言家的女儿。晚上言叔华回来陪陪父母说话,两个人拉着他,叫他无论如何都要帮阎王婆出头,父母从不干涉与拜托言叔华做什么,这一次既有面请难却,这是表面看起来如此。父母年纪虽然大,思考却不仅仅如此简单,帮本村本家的忙,这是为了平衡一些舆论。这些年三个儿子突飞猛进,特别是这个老三,太多的外人借着他的名气得到了好处,然而本家,特别是西边的本家却因为沾不上边,言语有些偏激和难听。他们住在九间堂,除了他们另八家都是西边的言家,所以他们隐隐约约能听到一些。这次的事情,他们也知道阎王婆有不对的地方,但是这个世界只看对错就太简单了,很多时候为了大局,只能牺牲一些对错。言叔华在族里的威信就是大局。言叔华本不想管这个,他对阎王婆没有好感,但是经父母一说,他感觉父母还是老到,于是决定插手这件事。当天夜里,他让阎王婆到父母这里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阎王婆也不敢隐瞒,包括点火都说了。言叔华问了一个细节,“二姐,白天有人看到你点草堆没有?”阎王婆在家里排二,她说,“没有。只是那家去骂人,我出来应对了。”“那么晚上更没人知道了?”“是的,晚上天很暗,伸手不见五指,而且我是把还没熄灭的草垛的热灰放过来的。”“那就好,记住,你从来没有去点过火。不管谁问你都是这样说。二姐,这些天不要出来了,在家呆着,过几天我会把你的事情放区公所解决,到时候你别的一样不用做,就是哭,另外穿破一点的衣服,把五个女儿带上,也不要穿好的,也不要说话就行了。就这样吧,我走了,这事放心吧。”阎王婆是什么人,听到这已经了解大半,高兴的千恩万谢。回去赶紧准备,还和女儿们排练几遍。
但是这事言叔华不能直接出面打官司,他得找一个代理人。他想起一个人,那个人就是竹余兰的弟弟竹余菊。这个人是上海法科大学毕业,师从大名鼎鼎的沈钧儒老先生,毕业后一直在南京做律师,也是国民政府立法会法律顾问,南京沦陷后,谨遵老师沈钧儒的教诲,不为汪伪政府效力,这些年一直在家乡照顾父母,也没去重庆,属于赋闲在家。这个人和他大哥竹余兰侄子竹达不一样,是个有气节的人,和言叔华属于忘年交,他十分赞赏言叔华的商业才干,做人做事。在一些人事上经常指点言叔华,属于亦师亦友。言叔华回乡有时间就去他那里坐坐,这一次回来还没去过。所以想好了,明天去拜访。
早上吃了早饭,言叔华到铺子里坐了一下,从柜子里拿出一个不大的木头盒子,雕刻精美,像红木质地。用布包起来绳子系好,走到楼下挂在脚踏车龙头上,骑着车就往街西面去,一直到街尽头有条小路,往北一百米有片竹林,过了竹林就看到一片粉墙黛瓦,屋舍错落。那就是竹余菊的住处。竹子编的大门上面两个字“竹舍”言叔华拍拍竹门,里面有人开门,是竹家伙计,一看到言叔华立刻弯腰施礼:“三爷这么早就来了,我们家二爷刚吃完早饭,在院子里散步,三爷请。”言叔华点点头,提着布袋就往院子里去。竹余菊在院子里看才出的瓜秧,聚精会神,都不知道言叔华来了。“二爷好兴致,研究瓜秧那么认真。”竹余菊回头一看,有些惊喜:“叔华怎么来了,快坐,早饭吃了没有?我自己磨的豆浆,来一碗。”“好啊,我就不客气了,其实我是吃了早饭,但是胃有点不舒服,没怎么吃,正好来一碗。”“胃不舒服啊,这个豆浆可是养胃,我在里面放了五谷杂粮,磨成汁熬出来的,保证你喝了舒服。”竹余菊要去厨房拿,言叔华摆摆手,“我自己去,又不是不认识。”熟门熟路走到厨房,从放在草编的饭圃里面拿出铝锅,打开倒了一碗,真的喷香扑鼻。端到外面石桌上,拿调羹舀着这五色豆浆,“二爷,你可真会享受,这么好的豆浆我第一次喝到。”“好喝就多喝点,叔华,你这么一大早来,不是为了来吃早饭的吧?”竹余菊看着言叔华。“要怎么说你是大律师大才子呢!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看看这个。”言叔华把放在桌子边的布包打开,取出木盒,递给竹余菊,“二爷,你自己打开看看。”竹余菊拿着雕刻精美的木盒,“怎么怎么这么重,不会是给我金子吧?”“谁会给你金子啊?我自己都没金子”“啊!!!”竹余菊张大嘴,“是这个啊!太漂亮了,这质地,这题材,这雕工。”他不禁抚摸着盒子里的东西。盒子里的是一方上好的端砚,这方砚台质地细腻,温润如玉。“麻子坑出的”竹余菊是这方面的行家,擅长书法,南京家里原来有几方好砚台,日本人攻破南京城,有一些像他这样不相信南京会失守的人不在少数,他们真的看到城墙被炸开,日本人蜂拥而至时候,能逃一条命已经幸运,那还顾得上家里的东西。多亏夫人孩子回乡省亲逃过一劫。竹余菊混在难民中间,东躲XZ,沿路乞讨。半个月后逢头垢面回到家乡,哪还有半点大律师大才子的模样。家里人原来都以为他已经死了,这下子倒是喜出望外,所以他恨透了日本人。特别是写到毛笔字没有好的砚台就更加恨,现在又看到端砚,怎么不欣喜。“竹林题材,真好,这几支竹子惟妙惟肖,连叶子上的水珠都能表现出,一轮圆月,这里还有字,我看看,我心皎皎,这题材太好了,雕工更好。这可是价值不菲哦,叔华,你是给我看看的吧?”“怎么会,这就是送给你的,前几天我在常州的一个古玩店看到的,觉得你会喜欢,就拿回来送给你的。”“这很贵吧,我受不起这么贵的礼,叔华,多少钱的,我买。”竹余菊爱不释手,口水都下来了。“什么卖不卖的,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适合东西应该给适合的人,在我这里就是一块石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摔了,你不要,我丢河里了”“唉,这个叔华,砚台我要了。”竹余菊赶紧把砚台收起来,放进书房。忽然板着脸:“不对,你不老实,送这么大的礼来,肯定的有什么事,快说,给日本人办事休想,我的规矩你知道。”言叔华赶紧站起来说:“二爷你想哪去了,我难道不知道你的原则和底线?我确实是有事求你帮忙,但不是叫你违背自己的良心,是这么回事…”言叔华把阎王婆的事情跟竹余菊说了一遍。“哦,我说呢,你在这等我呢,不过这事不违背原则,可以做。不是什么大问题,你做的对,过几天打官司的时候我来出面,你放心吧。”“那我想问问二哥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我说的是做人做事是非问题,还有法律与道德的问题。”言叔华每次来都要向竹余菊提一些心中的疑惑。竹余菊嘿嘿一笑,“其实你是想说律师不问是非,只为钱打官司。你稍等,我拿茶壶。”他转身回去拿了一套紫砂茶具,开水壶,茶叶。手法熟练的泡好,倒上,端给言叔华。自己喝了一杯,陶醉的闭着眼摇摇头,“这老祖宗留下的茶文化就是好,这个你送来的宜兴红茶醇厚绵柔,回味悠长。法律和道德既有重合的地方,又有很大的不一样,对于道德来说,就是良心,可高可低每个人的认识不一样,道德水平也不一样。所以单靠道德没办法维持这个世界的秩序,所以人们发明了法律。法律是低于道德并且不可逾越的底线,是为这个社会和世界拉了一道红线。不讲道德只是受到谴责,不守法律就要受到制裁,而法律最要紧的就是严格执行,有规定的就要执行,没有规定就不能去扩大执行范围,要不然就是破坏法律,法律是讲证据讲法条讲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在法官没有定罪前,每个人的权利都要得到保障,这就是律师要做的,你们看起来这个人杀人放火十恶不赦,你们律师还要帮他辩护,是收了黑心钱,不公平。这恰恰才是公平,是不是犯法,该受什么处罚,那不是随便什么人说说就可以,得由专门的法官来判定。在那之前,他只是嫌疑人,而且法律就是法律,只看人的行为有没有超过法律规定的范围,而不是以感情来决定,像你所说的阎王婆这个事,因果关系是什么?如果能有证据证明是她放火,当然可以定罪,但是如果没有证据,那么造成房子被烧个人受伤的因果关系就是堆柴禾的人,也就是他自己。”言叔华轻轻的哦了一声。“那么,如果有人提出为什么那么大火都不见人出来,反而逃掉,这不就是心理有鬼吗?怎么回答。”“证据,还是证据,谁主张谁举证,另外作为一个经常被欺负的弱女子,夜里听到外面那么喧嚣,不敢出来是正常的,还会越想越怕,最后一逃了之,她不能判定是不是针对她,事实上最后的证据还就是暴力针对她的,你看她家里被村民砸了,这是最有力的证据。”言叔华站起来,深深鞠了一躬,“领教了,难怪都说宁可得罪阎王不可得罪讼师。”竹余菊哈哈大笑,你小言神通广大,我们只是雕虫小技,还说这种话,放心吧,这事交给我了,快跟我说说,外面的事情。好长一段时间没听你说了。”言叔华就把日本人占局不利的消息,都说了一下,听得竹余菊兴奋不已,恨不得立刻看到日本人战败投降。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言叔华告辞回家。
没几天,区公所的兵丁到村上来找阎王婆,给她一张盖着章子的传票,第二天的上午九点到区公司听审。阎王婆饶是皮厚胆大,看到官家的文书也是胆战心惊,赶紧去找言叔华。言叔华安慰她不要怕,明天按照前面的安排去应对,自然有人帮她说话。
区公所的判事厅外面一大群村子的村民在外面想到里面去,但只允许事主和代为诉讼的律师进去。阎王婆带着五个女儿大清早坐船到了区公所,村民们一看到她们立刻群情激愤起来,女人咬牙切齿啐她们,男人们一副鄙夷的眼神,有几个女人还想上来撕扯,被维持秩序的乡丁拿着竹枝一顿抽,鬼哭狼嚎的。阎王婆是一副不屑的表情,有恃无恐的带着女儿们走进判事厅,众人都没有注意一向俏括的她今天穿的很素很久的黑色衣服,上面还有两个补丁,头发也是蓬松散乱,一进判事厅,刚才还是挑衅的表情立刻变的哀怨,委屈,像经常被人欺负一样。另一边摔断腿的小叔子和几个村上的老人也早已进来,坐在一边恶狠狠的盯着这母女们。他们的代理诉讼人是区里有名的殷秀才,这个人考上前清的秀才,乡试几次不中,接着就是取消科举制度,然后大清亡了,只能靠帮人家写诉状打官司过日子,随着年龄增长,官司打的多,名气越来越大。在区里只要他经手的官司,几乎没有赢不了的。所以村民们花重金聘请殷秀才出来,认定这官司赢定了。殷秀才坐那看都不看阎王婆母女,只是看着自己面前的一叠材料。马上到开庭时间了,对方的代理诉状的人还没来,不会是请不起吧,这就更加赢定了,这官司都不用打了。判事官从后面小门走出来,维持秩序的乡丁站起来,大家也都跟着站起来。进来三个人,最前面的是书记员,后面两个有说有笑,其中一个穿着制服明显是裁判官的对着另一个穿着长衫的年龄稍大长相端正的非常尊敬,嘴里不断说着:“老师,我知道了。老师,您放心,老师,您请坐。”众人都摸不着头脑,只见穿着长衫的穿过前面的裁判官和书记员坐的位置,径直走到阎王婆面前,微微低头,“王言氏,鄙人姓竹,是你的辩护律师,你的事情我都知道,我会尽力保护你的权利。”阎王婆娘家姓言,最后一个婆家姓王,人家喊她王言氏喊的拗口,再加上她确实凶悍,就换一位置,叫了阎王氏,农村人干脆叫阎王婆。阎王婆只知道言叔华帮她请了律师,她也不知道这个人的来头,只看他从里面和裁判官一起出来,裁判官还很熟悉,觉得这事靠谱,心里一块石头放下了。对面这些村民不觉得什么,依旧窃窃私语,声音还不低。殷秀才可就愣住了,他觉得这个人面熟,但又说不出来,只听裁判官说的,难道他是裁判官的老师?墙上的时钟铛铛铛敲了九响。“啪”的一声法锤声,裁判官大声说,“肃静,现在开始庭审王村村民状告王言氏纵火案,致人受伤,房屋焚毁案,乡丁听令,有大声喧哗,扰乱法庭秩序的,一律以藐视裁判厅论处,拖出去抽二十下,再犯直接收监。”底下七八个拿着枪的乡丁齐声喊:“有。”裁判官接着说:“原告到庭没有?”殷秀才站起来回答:“原告一行五人到庭,本人是原告代理诉讼人殷志春。”裁判官手往下一压,示意坐下接着说:“被告是否到庭?”竹余菊站起朗声:“被告王言氏和她女儿到庭,鄙人竹余菊是被告的代理诉讼人。”裁判官看到竹余菊站起来,不由自主也想站起,屁股空起想想不对,又坐下赶紧说:“请坐请坐。”明显不同一般。别人还好,殷秀才听到竹余菊三个字,脑袋嗡的一下,几乎要晕过去,这名字他太知道了。这是法学泰斗,律师届大佬,国民政府法律顾问,听说他隐居在家从不出山,怎么会想到对方居然能请的动他!况且这个裁判官喊他老师,这样的小地方的裁判官能喊他老师已经是莫大的荣幸,难怪那么尊敬,转念一想,即使自己赢不了官司,跟竹余菊做过对手也足以把自己拉高几个档次,够夸耀一辈子了。想到这里又有点高兴。正胡思乱想,裁判官说话了:“原告代理人,你把你方诉求,原因如实讲来。”殷秀才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表示要追究对方的纵火,伤害,房屋损失,一系列的罪行。裁判官听罢点点头,转向竹余菊,“被告代理人,现在由你方陈述。”竹余菊平静的说:“裁判官,我方没有可陈述的。”裁判官惊讶的说:“你方确定没有可陈述的?”竹余菊肯定的点点头,手往后面一指:“没有,我方这六个孤苦伶仃的弱女子就足以陈述一切。”大家顺着他的手指,只见阎王婆肩膀一抽一抽的,低头抹泪,无声的哭泣。几个女儿穿的破破烂烂,一副可怜相。不由得心里多了几分同情。对面脚断了的小叔子一下子毛了,大声说:“这几个□□都是装出来的,装的…”裁判官眉头一皱,手一指:“口吐污秽,大胆狂悖,来人,给我禁言。”两个乡丁上来一个按头一个举起竹枝,对着骂人的嘴就是三下,嘴里的血都出来了,差点没把牙齿抽掉。殷秀才明白大势已去,裁判官对自己这方已经没有好印象。这些蠢人都不知道他们的对手是谁,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裁判官继续往下走审判程序,“既然被告方不陈述,就代表这个环节结束,接下来双方质证,刚刚是原告方先陈述的,第二轮由被告方先质证,被告代理人,你可以开始了。”竹余菊站起来对着裁判官鞠一躬,然后走到原告座位处清一清喉咙:“尊敬的裁判官,各位,既然刚才原告陈述那么多被告所作所为,我请原告告诉裁判官,谁看到被告纵火?这是其一。草垛和柴禾堆在谁家门口?这是其二。这些柴禾草堆是谁堆的?为什么要堆在哪里?这是其三。出事后,是谁把王言氏家的大门砸开,又进去把家里砸烂的这是其四,王言氏究竟和亡夫王某人有没有正式结婚有没有财产继承权,他们有没有共同孩子出生,这是其五。裁判官大人,我就这五点,请原告回答,我的问题完了。”说着,竹余菊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裁判官点点头:“刚才被告代理人的质证,请原告一一回答,原告,你可以开始了。被告代理人,原告回答质证期间,你可以提出疑问,但不能带有引导性带有暗示。”殷秀才故作镇定站起来:“尊敬的裁判官,各位,我代表我的当事人回答被告代理人提出的质证。第一,我方有人看到被告放火。”竹余菊立刻站起来:“是谁看到了,人呢?一个还是两个?”“是我当事人的小儿子,因为要上学今天没来。”“上小学,几岁?就他一个人看到的吗?还有没有其他人?”“只有他看到,今年八岁,他看到被告点燃草堆回去告诉他母亲的。”“哦,只有八岁,一个人看到的,那一天是礼拜几?上学还是休息?不知道了吧,那我告诉你,出事那天是星期三。”竹余菊说完示意殷秀才可以继续下面的质证回答,“第二点,草垛和柴火堆是在王言氏家门口的”殷秀才回答。“原告能不能解释为什么自己家的草堆柴火堆会在王言氏家门口,还挡住她门前唯一的路?”殷秀才没有正面回答,“出事后是愤的村民把房子的门砸开的,家里的东西也是村民砸的,他们太愤怒了。”“不好意思,原告代理人,我再次打断愤一下,愤怒是砸门毁坏财物的合法理由?”竹余菊不慌不忙的说。“据我了解,王言氏和她亡夫是有公开结婚的,并且生了一个女儿,我回答质证结束。”殷秀才已经满头大汗。“好了,尊敬的裁判官,我也没有其他可问的了。”裁判官接着让殷秀才向被告方提出质证。殷秀才站起来问道:“被告,当初王家好心收留你和四个女儿,你怎么会想到侵吞王家家产,是不是早就想好以后再找一个男人?你点火时候有没有想过会把整个村子点燃,怎么会如此狠心?做了亏心事,所以怕村民们的愤怒,早早从后门畏罪潜逃,你放火时候怎么没有想到差点把小叔子家的房子烧掉把人烧死,所有这些你还不认罪还等什么?”话还没说完,竹余菊站起来朗声说:“反对,裁判官大人,我反对,原告代理人用假设性的,诱导性的,还没定性的罪名来映射我的当事人,妄图未判先定,造成事实存在,这是藐视裁判庭权威藐视裁判官的权威。”“反对有效,原告代理人,你刚才发言不当,你还有什么要质证的?”“没有了裁判官大人。”殷秀才彻底歇菜。“被告代理人,针对刚才原告代理人的质证,你有什么要说的吗?因为本裁判厅已经否认了他的质证,你可以不回答。”竹余菊点点头,“尽管对方的质证已经被否决,但是我还是想说几句,大家请看,这就是你们这些所谓男子汉嘴里所说的十恶不赦的弱女子”阎王婆立刻配合的低声饮泣,喃喃自语:“我的命真苦啊!”“是的,这是一个接连丧夫的可怜人,首先声明一下,为逝者诲,王某人当年是看中王言氏,愿意和她共同生活,并且接纳她的几个女儿。两人还生了一个女儿。王某病故后,对于房产田产没有任何遗嘱,这就可以默认是留给妻子王言氏和他们的女儿的。在这里我倒要反问一下,原告在这里面扮演什么角色,面对寡嫂孤女。”“对方根本没有证据证明我的当事人点火,并且在夜里这么吵闹的情况下,这几个弱女子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了,害怕的只能逃出去,事实上她们是明智的,如果不逃走,后果很难讲。说到证人,你们没有,我倒有两位,裁判官,我请求让我的两位证人出庭作证。”裁判官点点头,“可以。”从侧门进来一个人,裁判官问他是什么人,作证说明什么,这个人说自己是王言氏邻村人,他的地就和王言氏相邻,有一次在地里看到原告打骂被告,并且一边打一边说早晚把这个扫把星赶走,夺回房产田产。作完证,这个人下去了。第二个人进来,自报家门是原告的朋友,有一次和原告在一起喝酒,原告告诉他,想到办法来赶走阎王婆了,那就是把堆在她家门口的草堆柴火点着,把她吓走或者引起村民的怒火把她赶走,当时以为原告说的是酒话,谁知道真的发生了。想想觉得应该向裁判厅坦白,因此特来作证。受了伤坐在椅子上不能动,刚刚咆哮裁判庭又被打嘴的原告气的几乎要晕过去,又不敢造次,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个证人离开。裁判官问双方还有什么要说的没有,双方都说没了。裁判官宣布休庭,半小时后宣判,两个人退出去,竹余菊和阎王婆母女也从侧门去了休息室,留下原告在庭上。原告方拼命问殷秀才是不是已经赢了,殷秀才垂头丧气,不作回答。再次开庭,多了一帮人,坐那旁听,不是别人,正是竹余菊的侄子,忠义救国军团长竹达。他本来到区公所来办事,听说自己从不露面也不大理他的叔叔竹余菊在帮人打官司,大为好奇。就想看看谁那么大面子,结果一看是为了这么个寡妇和几个女儿。难道那么清高是叔叔看中了寡妇的女儿?结果一看,还真被阎王婆的二女儿吸引住,这个姑娘真漂亮,皮肤欺霜赛雪,脸上还有两个酒窝,一笑露出两个小虎牙,眼睛虽然不大但是一笑起来眯着眼很可爱,他居然看中了这个姑娘。官司毫无悬念的在裁判官宣布被告也就是阎王婆胜,非但不要赔钱,家里的一切损失由村民们赔偿,三天内执行到位,如果不办,立刻把原告和村保甲长投进监牢。原告和村民气的差点晕死,没办法,谁叫他们打不赢官司,只能想办法凑钱,骂骂咧咧的回去了。这边竹余菊见官司赢了,他不愿意和竹达多说话,一溜烟也回去了。倒是竹达,带着几个兵,借着护送的名义跟着阎王婆回了家,又花钱买来锅碗瓢盆,收拾了被砸烂的器具,就在阎王婆家不走了。阎王婆本来官司打赢了高兴,又看到这么个大官保护她们,更加得意。她什么人啊,从竹达贼溜溜的目光专门往二女儿身上瞄,就知道他的用意,自己主动促成,二女儿做了竹达的如夫人,平时还是住这里,竹达三天两头买了东西,带着钱来孝敬。这一下轮到村里人都怕她们,一个个来拍马屁了。就怕竹团长一不高兴,把他们送去做苦力。阎王婆神气活现的,再也不用去担心会被赶走,反而整天珠光宝气,得意洋洋。这时候竹达才知道能请的动竹余菊的只有言叔华,从此心里更加佩服言叔华。
那事过去以后不久的一个夜晚,言叔华家里有人来敲门。佣人开门发现是几个拿着枪的人,吓得不知所措。来人让她上楼给言叔华通报.,就说他师父戈青山来了,佣人抖抖簌簌到楼上敲门通报。言叔华一听姓戈,立刻起来到了楼下,真是他师父,独立团司令戈青山。言叔华赶紧问:“师父你怎么来了,晚饭还没吃吧,我叫人给你做。”戈青山摇摇手:“不吃了,情况很紧急,我跟你说几句话就走,是这样的,我们游击队三大队的队长李大个你认识吗?”“认识啊,就是我们新北芦庄人,个子高高的,去年我去你那里还是他接我的。”“对,就是他,今天早上去金坛执行任务的路上被保安团的人抓了,据我们的内线送出来的消息,竹达他们还不知道李大个的真实身份,准备把他送去鬼子的据点做苦力,据点有我们原来游击队的叛徒在那里做伪军,就怕去了被认出来,李大个肯定没命,万一任务再泄露,那是不堪设想,因此我想请你明天一早去把他捞出来。”戈青山迅速的说。“我明天一早就去,竹达他们在驻地还是哪里?”“打听到了,竹达他们今天晚上去了王村阎王婆家,去会他的二夫人去了,把李大个也押上了,明天一早就送去炮楼,所以我急着来见你。”“哦,是这样,那就好办一些了,我知道了师父,明天天不亮我就去王家村,保证把李大个带回来。”言叔华肯定的说。戈青山站起身,“那好,我现在就回去,此地不能久留。”带着几个人,消失在茫茫黑夜里。
第二天,路边草叶上的露珠还没干,言叔华带着伙计已经到了王家村。村子最前面的房子门口有人站岗的就是阎王婆家。这个时候,除了阎王婆,还都没起来。言叔华到了近前,两个站岗的拦住去路,“干什么的。”“我是来看表姐的,麻烦你们通禀一下。”“你表姐是谁啊?不会是故意的吧,那么早,想做什么?”“这位老总,我是来找王言氏的。”正在吵吵闹闹,惊动了阎王婆,开门一看立刻对着站岗的士兵,大声呵斥,“瞎了你们的狗眼,这是我兄弟,大名鼎鼎的言三爷,你们没听说过?”两个兵丁被一顿臭骂,讪讪的。言三爷他们当然听说过,就是没看见过,居然这么年轻。阎王婆带着言叔华进屋子,嘴里左一个弟弟,右一个弟弟,亲热至极。经过柴房,门口还是两个兵丁站岗。里面有个人坐在柴堆上,手绑在后面,垂着头,像睡着了,听到有人走过,抬头间言叔华看清楚了,真是李大个。他忽然冲进去,举起手就是“啪啪啪”三个大嘴巴子。门口的兵丁愣在那里还没反应过来。李大个正想破口大骂,一看言三爷立刻明白了,换了一付哭丧脸。“三爷,救我。”你个奴才,叫你去办点事,你跑哪偷懒去了?到处找你,原来躲在这里享福。”言叔华怒不可遏。两个兵丁这才反应过来,“不是,这是我们抓到的赤色分子,游击队的,你是哪位?上来就打耳光?”哗啦哗啦拉起枪栓。言叔华立刻塞给他俩一人三个大洋,两人立刻换了一付笑容。言叔华说,“什么赤色分子,游击队,这个人叫李大个子,是我家长工,前天我叫他去金坛五叶镇找汤老爷借麻袋,大秤,还有几个量斗,准备收粮用。叫他空手去,借汤老爷的船摇回来。还给了他一封信,写给汤老爷的。这奴才不知道怎么回事,把信掉了,被认识我的人捡到送到铺子里,我知道这奴才做了错事要躲起来,不敢回来,到处打听,后来有人说被你们抓起来了,所以我来找我堂姐,把这个奴才带回去揍死他。”冲着李大个一挤眼,李大个心领神会:“三爷,我不是故意的,就是在地里拉泡屎不见了信,我吓死了,不敢回家,在地里乱串,被他们抓起来了,想想要回去被你打死,还不如去做苦力。”两个兵丁拿了大洋,心里高兴,笑嘻嘻的看着李大个,“打死你活该,你个没脑子的大个。”阎王婆在边上神气活现,“我弟弟,大乡绅,你俩开心了,干一个月也没这么多钱。”“那是那是,言三爷大名鼎鼎谁不知道啊!老夫人好福气,兄弟这么有钱有地位,女婿更是。”这一番马屁把阎王婆拍的舒舒服服,拉着言叔华:“兄弟,到里面去,别跟这种粗人一般见识,气坏了身子。”几个人进了屋子,坐下,阎王婆泡茶。言叔华叫人送上一份礼给阎王婆,“堂姐这是给你的一点意思,是我前些日子从上海带回来的香云纱,给你做一套旗袍。”阎王婆眼睛都直了,这个可是正宗广东佛山产的香云纱,又透气清凉,又漂亮。“哎呀,兄弟,这可怎么得了,本来你帮我那么大忙,救了我们母女,我都没谢你,还送我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好意思。”一边说一边拿着香云纱往身上比划。言叔华笑着说,“堂姐,自己人,不客气,你也看到了,这个李大个子是我家长工里面干活一把好手,等下只要你能帮我在你女婿面前讲几句好话,让我把人领回去就好。”阎王婆听到这个,把手里的香云纱往凳子上一摔,眼睛圆瞪着:“你把我看做什么人了?”言叔华心里一惊,以为是坏事了,阎王婆看出来李大个子不是他的长工了。“是你老三的事情,只要派人来吩咐一声就好,还有亲自来,还要送东西给我,分明是不信任我这个老婆子,你的救命之恩,我做什么都无以为报,等下我女婿起来了,我来跟他说,放心吧,兄弟。”说着,拿起布料到里屋去了。
过了半晌,里屋响起一个男人声音,“言三爷来啦,不好意思某,竹某人才起来。”施施然走出一个大腹便便的穿着军装的大个子,正是竹达。阎王婆和老二女儿跟在后面。言叔华也不站起来,只是一拱手:“竹团长打扰了。”竹达哈哈一笑,“哪里哪里,自己人,说什么打扰。”自己坐在对面,拿起一个杯子喝了一口茶,拿起茶几上的香烟壳子打开发一根烟给言叔华。言叔华拿出自己的象牙烟嘴,“抽我的。”发了一支大重九,竹达识货,这是特制的大重九,市面上没有卖,只有日本人里面中高级军官才有配给。一下子他吃不住言叔华的来头了,反而变得拘谨,他是听说言叔华和常州驻军的司令官有交情,但不知道底细,这一包香烟让他遐想连篇。言叔华看他愣在那里,心里好笑,这包烟还是前段日子去日军司令部送珍珠米,在会计室结账时候,那个小个子日本会计师给他的,说司令讲这个米好吃,奖励一包烟。他估计会唬住竹达,所以昨天晚上他想着把烟带上,没想到真起了作用。他故作大方把香烟丢给竹达:“竹团长喜欢这个烟,给你,我那里还有,多的是。”竹达满心欢喜,拿着这个烟,他可以在炮台那些小队长面前露露脸了。竹达不禁帮言叔华倒茶倒水。言叔华赶紧谢过,“竹团长,按说我受的起你倒的茶,因为从你那边说,我和你叔叔余菊兄是莫逆之交,这点你清楚的吧。从我这边说,你是我堂姐的乘龙快婿,你该叫我舅舅。”说着看着阎王婆,阎王婆赶紧说:“就是的,就是舅舅。”竹达满脸堆笑,站起来喊了一声,“舅舅”。言叔华答应了,然后就把今天的事说了一遍,竹达有些怀疑,“舅舅,不是外甥女婿驳你面子,这个人有赤色嫌疑,而且手上老茧是握枪磨出来的。”“哈哈哈”,笑死我了。”言叔华大笑起来,”还握枪,那是常年拿着锄头铁耙,勒出来的老茧,不信你闻闻,那上面还有猪屎牛屎臭,就在前天,我叫这蠢货去借家什,准备收购用,谁知道他把信掉了,人躲了,有个认识我的人捡到信送给我,才知道他干了坏事,躲起来了。”言叔华从袋里拿出一封已经皱皱巴巴的信递给竹达。竹达看了看,上面写着叫李大个去借家什等等等等。“不瞒你说,本来我只要等他到了炮台,去跟他们队长说一下,就可以带回去,就是怕你竹团长冒功领赏抓了个假游击队,面子上不好看,再说了,即使是我去领人,每次也要带四十双鞋子给他们,那我还不如给你,都是自己人。”后面的伙计拎着一袋鞋子,打开一看都是一色的胶靴,那可是日本人才有的。竹达眼睛都直了,平时一到下雨,他的部队没没办法出门,泥地,湖边,寸步难行,有了这个可太好了。阎王婆在边上说:“贤婿,我弟弟可是对我们家有大恩,你很清楚的,这点忙你一定要帮。要不然我们都不答应。”老二女儿也又是拽又是掐竹达的手臂。竹达只好站起来连连说,“舅舅的事情,我哪能不答应,立刻把李大个带走,带走。”这几个女人这才罢休。言叔华又寒暄了几句,立刻告辞,带着李大个,骑着马往南往炮台方向,跑到北溪河,有船在等着他们,然后再折往北,先把李大个送回游击队。事实上,他的料想完全正确,竹达是个非常有心机且心狠手辣的人,他知道李大个是游击队的,本想去了炮台严刑逼供,利用游击队的叛徒辨别,这样李大个就不能抵赖,刚刚这一番既不能和言叔华翻脸,又不能和女人们说清楚,再加上有好处,有利益。自己也可以给游击队送个礼,先放了李大个,然后他立刻派了两组人,一组往东往新北方向追赶,一路往北,往游击队方向,都是陆路,追杀李大个。这样谁也说不清是被谁打死的。还能栽赃言叔华,谁知道言叔华早有安排,走了他想破头也想不到的炮台方向,还提早安排好了船,绕路回了游击队。言叔华也借此回了常州,过了一段时间再回来。所以有了这些事情,竹达对他佩服的五体投地,请竹达捞一个自己抽大烟的舅子那是不成问题。果然第二天下午,天还没黑,竹达的船从宜兴城回来,把何仁康带回来,在新南下船。总算回来了,何家松了一口气。言叔华看看家里没事了,三奶奶在娘家,就去了常州青果巷铺子里